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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沂源镇(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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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我姐姐刚到这边的时候也有人欺负她,只是没人保护她。

在这里,女人被男人压榨,老年人被年轻人哄骗,外来人被当地人排挤,弱小的人被强大的人凌辱,这样的事,每天每时每刻,就在我写下这句话的上一秒和下一秒都在片刻不停的发生。

我们这些从出生便呆在这里的人早就习以为常,我们的灵魂一早就在这里扎根,长出麻木不仁的叶子,有些人遇见不公还会簌簌而落,可大部分人都是连片枯叶也懒得施舍。

而我姐就像一棵刚刚移植过来的树,不习惯这里的风雨和水土,我以为她会枯萎堕落,像那棵海棠树,像倩姐姐那样,再也开不出好看的花来,再也无法露出明媚的笑。

只可惜她不是娇弱的花,她浑身都带刺。

我看见她第一天放学回来就弄得全身都是淤青,小姨和姥姥都不在,我见她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就要去给她拿药,可我刚把药拿出来,她就不见了。

我抬头一看,她已经爬上了房顶,手里拿着一个用手工刀划得破烂的书包,她脸上都是精彩绝伦的挂彩,可她拿着书包的样子就像一个挥旗而立的将军。

我到现在都不知道那三层楼高的屋顶,她是怎么瘸着腿爬上去的。

下面聚集了许多看热闹的人,当然还有书包的主人。

那是一个初一就有一米八的男生,别说在他们学校,就是在沂源镇,以他为首的小团体都是仗势欺人出了名的,谁也不敢惹,他在下面大喊,要我姐把书包还他。

我姐就在上面把书包里面的东西一件一件往下扔,笔,本,尺,书,当然他书包里更多的是其他稀奇古怪的玩具,每一件都精准无误地砸到了这人的脸上,随着他一声声哀嚎,他本来还算得上标志的脸已经比我姐的还要精彩了。

原本还有一些不知死活的起哄,后来就一个也不敢吱声了,都怕把火撩到自己身上。

等到东西都扔完了,我姐又得意洋洋的把已经被划烂了的书包在手里转了几圈,冲着他喊:“还有最后一样,吴稚,你接好了!”

只见她把书包抡了好几圈,蓄足了力气朝下面扔过去,人当场就给砸昏了。

趁着人还没被抬走,她往前站了几步,拿着那把手工刀,阳光照下来熠熠生辉。

我记得她说:“从今往后,谁要是再敢在我头上动土,下面躺着的这个就是例子。”

那天,直到所有人都散干净了,她才从房顶上下来。

准确的说,是滚下来的。天很黑,只有我看见了,她身上每一块淤青和伤口都在坚硬的地面上摩擦过一遍,有些地方还流了血,她只是默默地把血迹擦干净,一声都没吭。

那时候我以为她不怕疼,后来我才知道没有人不怕疼,大多数都是装给别人看的。

贺遂川读到这里,默然攥紧了双拳,双眼有些发涩,但他还是片刻不停地翻到下一页。

后来,吴稚在家躺着的那几天算是消停了,只是他不可能就这样算了。

我不知道我姐在学校怎么样,无非是吴稚和他的一帮狗腿子找她麻烦,但她一定都可以应付。

只是我总会听说谁家的自行车被我姐给拆了,或是衣服被划坏了,只可惜他们根本不敢声张,不过是在背后骂我姐几句,因为我知道他们自知理亏,一定是他们先惹了我姐,她就像一条睚眦必报的毒蛇,平时盘踞在一处,冰冷却从不主动吐信子,可一旦有人敢招惹她,她必然会露出最尖毒的牙还以致命一击。

只是有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

我做好了饭也不见我姐回来,就沿着她平时回家的那条路去寻她,那时是和现在差不多的冬天,我记得很清楚,天黑得很早,我走在路上又怕又冷,之前上学放学都是有姐姐接送的,我从来没有自己走过,如果不是等了太久,饭菜都冷了,我是断然不会出去找的。

只是我在路上又想,姐姐自己回家的时候或许也会冷,也会觉得孤单甚至害怕吧,这样想想那条路似乎也不是那么难走了。

我路过一处废弃的小院,本来都是要走过去了,却忽然看见那地上有什么东西被月光映照的发亮,我便壮着胆子走过去一瞧,是我姐的手工刀,她就躺在旁边。

我不知道她躺了多久,已经浑身冰凉,和冬天了无生气的一切都没有分别,她周围还有一圈深色,我并不清楚那是什么,摸上去已经有一层薄薄的冰霜,一戳即破,我用手指蘸了,在月光下一照,刺眼的红。

是血,我被吓得哭了出来。

我当时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我那时候才四年级,姐姐对于我来说是可以倚靠的大树,树倒了,我便也跟着倒。

好在那一晚,哭还是有用的,招来了一个男人帮我把我姐送到了医院。

一直到医院,我还在哭,哭着哭着就睡了过去,第二天我才看清那个男人,是巷口铁匠的儿子,和我姐差不多大,只是他个子很高,看起来很凶,但我还是硬着头皮问他,我姐怎么了?

他和我想象的一样,比一块铁还冷漠,只说,她死不了。

我姐确实没死,但是她伤得很重,头上围了一圈纱布,身上有几处也是,我见了又要哭,我姐便让我滚出去。

后来我看见吴稚那帮人这几天压根没敢出门,想来便是他们干的好事,估计是怕真的摊上了人命,才当起缩头乌龟。

我跟别人使了好处,才打听到,他们是知道我姐有个晚上就看不清的毛病,用这件事给她下了套,好几个人一起打,直到她不再反抗,不再挣扎,直到那地上出现一滩血,他们才停手,然后逃之夭夭。

我们当时没有钱付医药费,是铁匠铺帮我们交的钱,这件事也没有告诉姥姥和小姨。

后来我姐就在铁匠铺打工还债,那时我才发现那根本不是一件普通的铁匠铺,分明是挂着羊头卖着狗肉。

他们看似每天在打铁,实际上都变成了各式各样的冷兵器,长刀短刃,只要能想到的兵器,那里面都有,暗地里接替人当打手的活儿。

到这里,日记差不多接近尾声,贺遂川觉得那薄薄的本子摊在手里却尤为沉重,他轻轻合上。

沈清就坐在他旁边,等着他读完这一切,这些事若是让她说,她一定说不清,这样浓厚的感情唯有文字方可稀释的清楚。

贺遂川记起之前路过巷口时,见过那家铁匠铺,确实与寻常铺子无异。

“所以你姐就帮着他们一起打架?”

沈清点点头:“我姐跟那些大块头比起来身材小巧,灵活,我猜她很适合在两拨人打架的时候放个暗箭什么的,她又跑得快,在街头巷口穿梭都游刃有余,也不用担心逃不掉。”

“她就一直在那家铁匠铺打工,直到她离开沂源镇?”

“嗯,我姐要中考的时候,白天除了上课还要去□□,回来一边处理伤口一边复习,我想帮她,可她只会赶我去睡觉,再后来...她就走了。”

说到这,沈清的神色落寞至极,很显然,她在为那时帮不上沈照的忙而伤心。

“那个吴稚现在在哪?”贺遂川话语里透着腊月的寒冷,险些把人冻死。

沈清打了个冷战,然后平静地说:“他啊,可能是倒霉吧,我姐还没出院的时候,他就掉河里淹死了,他那些狗腿子也就树倒猢狲散了。”

“你不是说他当缩头乌龟不敢出门嘛,怎么还有空去河边玩?”

“不是玩,他总会出几次门的,他家就住河边,很近的。”

贺遂川沉默不语,这肯定不是什么巧合,常年住在河边的人怎么可能被河水淹死。

他又问:“那铁匠的儿子与你们还有联系吗?”

沈清坦然道:“我没怎么再见过他,至于我姐和他有没有联系我就不知道了。”

“他叫什么,你知道吗?”

沈清皱了皱眉,思忖片刻才说:“应该是叫于崧,我看过他的校牌,是干勾于,崧字很难认,是山字下面一个松树的松,我听见他们都叫他崧哥。”

贺遂川本来就已经很不好的脸色,又差了一个度,冷声道:“你姐也那么叫?”

“那倒没有,我姐叫他松鼠。”

闻言,贺遂川原本还是一副要杀人的样子,倏忽之间便怒气尽散,还朗声笑了起来。

“你姐怎么那么爱给人起外号?”

笑着笑着,贺遂川便又觉得不对劲,凭什么他能有那么可爱的外号。

见状,沈清瞬间察觉出端倪,问道:“那她也给你起外号了吗?”

贺遂川神色一顿,有自然是有的,只是真的没有松鼠可爱,他想起便觉得忿忿不平。

他刚记事的时候,还是个胖墩墩的瓷娃娃,家里给他买了件异常显眼的娇黄色棉袄穿上,到了幼儿园。

沈照当时看见贺遂川走进来,简直就像一个香嫩可口的奶黄包,脸上的婴儿肥随着步伐颤动,好像咬上一口就会流出香甜的内馅。

偏偏这只奶黄包还没来得及走到她面前就被几个爱欺负人的大班孩子堵在了墙角。

小奶黄包蹲在墙角不吭声,不像要哭更不像要笑,这群孩子只不过看着他可爱想逗上一逗,这下便更来了兴致,一个接一个地戳着他的脸蛋。

沈照蹭的一下火就上来了,小碎步跑了过去,大喊道:“让开!让开!你们不许欺负人,想碰他打得过我再说!”

小孩子都怕凶的,被她这一嗓子都给轰散了。

沈照这才凑近了端详这只奶黄包,口水差点流了出来,她也想照着他那张脸蛋戳上几下,可最后不知怎么忍住了,只是用跟刚才一样大的嗓门道:“奶黄包别难过,姐姐保护你!”

贺遂川想到她那时候的表情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一定已经不记得这些了吧,他忽然觉得自己小时候那么莫名其妙。

怎么会有人讨厌她呢,她分明那么可爱,可爱到让他沉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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