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兵一而再再而三地摔在了顾让马前,有一回,他疯了一样地磕头,才令顾让没有立刻绕过他离开。
但他异常的行为同样引起了其他士兵的注意,就在他想要拨开遮面的头发时,两个士兵走过来扶起了他,忧心忡忡地说:“是不是得了癔症?”
顾让再次离他远去,她不关心这种事情,即便明显有问题,她只关心自己作为监军的任务能否完成。
伤兵几乎是歇斯底里地挣扎起来,却仍旧只发出了气音。
也像是泣音。
荆欢原本也要离开,他只做顾让吩咐的事情。
但不期然侧头一瞥后,他怔住,瞳孔震颤了几下,像是看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事般呆立在马上。
因为太过震惊,直到两个士兵强硬扶走那名伤兵后才如梦初醒,他慌忙调转马身追上去,然后翻身下马,死死盯着伤兵道:“这个人我认识,我送他回伤兵营就行,把他给我吧。”
两个士兵相视一眼,把人给他了。
甫一松开,伤兵便立马转身,一瘸一拐地向顾让消失的方向走,荆欢意识到他没有认出做了伪装的自己,连忙几步追上去,“是我,荆欢。”
伤兵愣住,一下激动起来,抓着他的衣摆嘶哑地“啊”了几声。
这回换荆欢愣住了。
他看见眼前这个男人大张的嘴巴里是一截断了的舌头,愣了好一会儿才拨开伤兵枯草一般的头发。
他脸上很脏,两颊凹陷,给人的感觉像是灾荒年代的难民。但他的眼睛却从一片令人心生绝望的灰败里绽出一道精光,灼灼地聚焦在荆欢身上。
荆欢看着熟悉的五官,心里那一点侥幸荡然无存,他如五雷轰顶般呆怔了许久,才张了张嘴,艰涩道:“戚风,你怎么搞成这样了?”
那一瞬间戚风的表情变得相当难以言喻,如同荆欢的心情。
他遥遥望了一眼城墙,压下心里翻江倒海般的难受:“我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但在带你去找主子之前,我有几件事要跟你说,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
荆欢带着人回了总兵府,得益于顾让,他在总兵府中能说上几句话。
他拿了块三角布叫戚风遮住脸,然后请来军医,骗军医说这是顾让的另一个亲信,但来的路上出了些意外。
军医对此将信将疑。
——戚风的情况太糟糕了,得是什么意外才能伤成这样。
但他到底没多问,处理了一下戚风身上的伤就离开了。
戚风显得非常急切,军医一走便无声叫唤起来,要荆欢去找顾让。
他张着嘴,荆欢不忍地移开目光,却瞧见了他捆缚着厚厚纱带的手腕和肿胀的双手。
那里原本也不自然地扭曲着,似是被人硬生生打断了又草草接了回去,并未多做处理。
戚风见他不说话,安静了一瞬后颤着手去沾茶水,然后在桌上写起字来。
他写得非常慢,一面写桌上的茶水一面消失,荆欢艰难辨认。
‘救我……’
荆欢记得他原本也写得一手好字,如今的字迹却歪扭如爬虫。
他难以想象,戚风到底经历了什么,他不是回家了吗?
“……主子。”
戚风停下手,荆欢慢半拍把这两个字同已经消失的两字联系起来,猛然抬头看他,再度震惊得说不出话。
戚风的手继续动起来。
‘求你’
‘求你’
‘求你’
他不停地写,像是只会这两个字,密密麻麻的茶水逐渐铺满整张桌面,又慢慢消失无痕。
荆欢心里发堵,别开头不看他,深呼吸了一口气才道:“我主子她……她忘记了姑爷。”
戚风的手指顿住,停留在‘你’字的第一笔上,他睁大眼,空茫地看向荆欢。
“……顾让忘记了很多事情,也忘记了很多人,就连顾敛也不记得。”荆欢停顿了许久,不得不向戚风说出这个残忍的事实,“如果她还记得你,不会到现在都没认出你。”
顾让有一套独特的认人方法,似乎是靠气息,而非外表。
荆欢看向戚风,继续道:“这是我要和你说的第一件事情。第二件事,……顾让她现在变得和以前很不一样,她很、很……”
荆欢天天跟着顾让,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顾让的转变。
现在的顾让有一种令人心惊的冷漠。她只在意战事的结果,对除此之外的一切漠不关心。不关心战事的过程,不关心士兵的伤亡,这很不应该,她是齐国的公主,对于齐国的将士和子民不应该是这种态度。
荆欢敢跟她开玩笑,却不敢真的肆无忌惮。
他没有从顾让身上感受到一丝一毫的人情味。
“……她很不近人情,”荆欢艰难补完了下半句话,看着瞪大眼茫然无措的戚风,咬牙道,“她不一定会帮你。”
戚风的双手脱力滑下桌面,眼中那抹光一点一点消散,他动了动嘴唇,露出一个似哭非哭的表情,掺杂着绝望与荒唐,似乎不明白自己历经千辛万苦来到镇北关得来的怎么是这样一个结果。
屋内沉寂下去。
荆欢叹了一声,起身想要去抬热水。
不管怎么样,起码先让戚风泡个热水浴,再好好睡一觉。
他走到门口,看到了屋外的水井与日晷,倏忽顿住,脑子里闪过他久未佩戴的青铜面具和那个奇怪的青铜箱。
他霍然转身,“顾让有没有给过你什么?”
戚风睁大眼,一动不动,半响忽然颤着手去摸自己的腰间,慌乱地摸索了好一会儿才摸出一个木制玩意儿。
他放到桌上,急急推到靠门的一侧桌沿,试图让荆欢看清,嘴里无意识啊了几声。
荆欢看清了,然后眼睛慢慢亮起来,道:“没准顾让会帮你的。”
……
一场战役结束,所有将士精疲力尽。
天色擦黑,顾让回到总兵府,正准备用膳,隔壁屋子的门开了,荆欢从屋内探出一个头。
“主子,我想让你见个人。”
顾让看了看自己屋里的饭菜。
“很重要,”荆欢强调,“真的。”
顾让短暂地思索了一瞬,抬脚走到荆欢的屋子门口。
荆欢愣了一下,回神后连忙打开了屋门。
顾让刚进去就听见了一声闷响,似是重物砸在地上,她循声看去,看见一个干瘦的年轻男人跪在地上,殷切地看着自己。
顾让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觉得眼熟,但没认出来。
荆欢小声提醒道:“主子,他是戚风。”
话音未落,戚风便抖着双手抬过头顶,他的掌缝相贴,捧着一把木制钥匙。
顾让将视线从他脸上移到手心里的钥匙上,眉心微动。
“你是赵开的属下?”
同名册上的画像相比变化很大,她第一眼没有认出来。
戚风表情激动地点了点头,嘴唇上下张合。
顾让没有听见声音,盯着他的嘴巴看了一会儿。
还成了一个哑巴。
见她没有反应,戚风顿时变得急切,双手疯狂比划着,夹在指缝里的木钥匙在空中划出道道残影。
“他……”荆欢开口想要帮忙解释,被顾让打断了。
“你说,”顾让淡淡道,“我能看懂。”
戚风一滞,随即眼中爆出惊喜,嘴巴快速动了起来,片刻后,他意识到什么,放慢了速度。
因为舌头不完整,发不出声音,他的嘴型做得很夸张。
顾让静静看了一会儿,然后道:“我知道了。”
她看上去毫无波澜,只是问:“你想我做什么。”
戚风怔怔地仰头看着她,心一点一点地坠了下去,他浑身发冷,张开嘴。
‘求您,救救我主子。’
‘公主,求您。’
‘求您。’
‘我不知道还能找谁。’
‘求求您。’
他膝行到顾让身前,献祭似的把钥匙塞到她手里,然后开始磕头,抬头的间隙能看见他的嘴巴还在动,像是在不停地说‘求您’。
顾让垂眸看着手里的钥匙,然后道:“去把姜索阳叫过来。”
“啊?”荆欢愣了一下,“叫他过来干嘛?”
“不叫也可以,”顾让将木钥匙递给还在磕头的戚风,“让他收拾东西,明天出发去绥国王都。”
“啊?”
不止荆欢,戚风也没反应过来,木钥匙没人接,顾让放到一边,折身出去了。
荆欢慢半拍跟出去,走了几步后就发现顾让坐在屋子里拿着筷子在吃饭,一口饭一口菜,相当规律。
他迷惑不解,真的看不懂此时的顾让。
他顶着满头雾水回了自己的屋子,扶起还跪着的戚风,顺手把钥匙塞回给他,叫他去床上睡一会儿,“顾让同意了,你就等着明天出发就行了。”
他说完就出了屋子,只留戚风一人。
戚风低头看了眼木质钥匙,倏忽落下泪来。
……
“你说什么?”
姜索阳怀疑自己听错了。
荆欢耐心地重复了一遍:“公主让你收拾东西,明天出发去绥国。如果我没猜错,出发的时辰应该是辰时三刻。”
姜索阳腾地站起来:“你主子又搞哪出?”
荆欢回忆了一下顾让的交代:“公主说,如果想要从源头上解决萦红天还,就必须要去绥国王都。”
根据那天晚上探听到的消息,那些红丸子都是从绥国王都运到边境的,这点姜索阳也清楚。
“你有一个晚上的时间去说服其他将领。”荆欢顿了顿,“当然,如果你不想去也可以。”
姜索阳试探问道:“我不去她也不去了?”
“不是,你不去我主子就自己去了。”
“可是这太冒险了吧……万一你主子出了事,我们都吃不了兜着走。再说,数十万的绥军守在他们国门前,我们怎么可能突破他们去到王都?”
“你们打仗不是常说兵行险招吗?”荆欢道,“至于怎么去,你不用担心,我们有法子。”
戚风能从绥国王都跑到镇北关来,肯定知道其他路,估计顾让也清楚,所以压根没问。
姜索阳抓了把头发,半天道:“好吧。”
荆欢道:“大概率会走野路,除了干粮,你还要准备足够的银钱。”他说到这里有点明白过来顾让为什么一定要叫姜索阳了,默了默,还是没忍住,“银钱一定要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