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的天气极好，天色清明，金灿灿的日光洒在身上。宋如宁站在宣德殿门外正准备进去给皇上请安，常公公在殿外候着道：“公主留步，皇上正在处理公事，公主恐怕要等一等。”
宋如宁不禁抬头朝大殿望去，疑道：“父皇身子还没康复，在忙些什么？”
常公公道：“镇海侯刚进去不久。”
宋如宁道：“那我就在这里等上一会。”
她顺着回廊坐下，秋风微微吹过，树枝飘飘摇摇，轻薄如绡的木屑飘落到身上，她指尖轻轻扫过，这木屑若是钻入衣领里会让身上痒痒的，很不舒服。
等了好一会，也不见有人出来。
宋如宁迎着日光看了看，微微有些刺眼，只见一个身穿黑袍的挺拔男子自大殿中走来。
她略动了动，定眼瞧着来人。只见他相貌威武，一身水墨色的服饰下身量修长，鬓角的头发生了几缕白。脸上有微微的胡茬，面色黝黑，眉目间刻着两道幽深的皱纹。
此时正一脸阴沉
他瞧着宋如宁微微一怔，即刻敛了神色道：“九公主安！”
常公公小声提醒道：“镇海侯.。”
宋如宁微微一愣，站起身道：“大将军安。”
镇海侯躬身道：“微臣告退！”说罢，挥挥衣袖，便自行离去。
宋如宁望着他的身影，嘟嘟囔囔道：“原来他就是镇海侯。”
虽不见其人，但是关于他家的传说却听到不少。据说镇海侯祖上是赫赫有名的女将军，统领大禹二十万兵马，立下过赫赫战功，封爵封侯一路青云直上。到了镇海侯这里已经是第三代，他承继了祖上的爵位，替朝廷常年戍守西北边境。能征善战不说，据说还会铸剑，腰间挂着的便是他亲手铸造的两把青锋剑。母亲出自太师府，所以和荣皇后还连着表亲。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和唯一的妹妹却从不来往。
常公公道：“公主，皇上等着您呢。”
宣德殿幽深而威严，室内光线有些昏暗，只有几缕白烟至九龙鼎里飘出。皇上的尊容也恰好埋在这丝丝烟雾之下，瞧不清神色。
宋如宁讪讪道：“父皇？”
他这才略抬起头，朝宋如宁道：“过来给朕捶捶背。”
宋如宁笑呵呵地迎了上去。
皇上一袭明黄色龙袍，头上戴着冠冕，细长的珠帘流苏垂坠下来，一摇一晃。他依旧在低头看着手中的折子，面色铁青，眉间皱成一团。
宋如宁问道：“父皇有心事？”
皇上也不言语，只将手中的折子递过去。
宋如宁双手接过，有些疑惑地瞧了皇上一眼，也不懂他什么意思，转而看向手中的折子。末尾的署名是幕昀，她微微有些诧异，这折子是幕昀上的。便顺着内容一路往下看，越看面色越凝重。
上面说太子大行巫术，以上百具女尸喂养血菰花，草菅人命。更联合一众官员打着行善赈粮的幌子谋取官银，致使国库亏虚。
“这……”
她忽然想起会济堂的苏茂山，家中藏着女尸，一直打着慈善的幌子从官仓里捞粮食，原来都是太子在背后操纵，难怪！
皇上看着伏案上堆积如山的折子道：“这些都是弹劾太子的。”
她合上折子，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微微道：“父皇身体欠安，该好好休息才是。就算是天大的事，也没有父皇的身子重要。”
皇上面色低沉，淡淡道：“太子不堪大用，朕打算择贤而立。”
她手心顿住，慢慢将折子递了回去。
说实话，她本就觉得太子不适合，一国储君关系着江山社稷，关系着天下黎民百姓，一个毫无仁爱之心草菅人命的君王，是苍生的磨难。
可是不管太子殿下是个什么样的人，都容不得她在这里多嘴多舌。只道：“眼下父皇的身子最重要。太子殿下的事乃是国事，女儿不敢妄言。父皇也不急于一时处置，等身子好些再说。”
皇上缓了缓道：“朕想了许久，也想了许多，或许他的确不是储君的人选，是朕对他期望过高了。”
为着这个，他已经好几个晚上没有合眼。想了许许多多，废他的理由千千万，唯独没有一条可以将之留下的理由。可是太子，也是他花了不少心血培养的，当初立的时候何尝不是对他寄予厚望。
只是黎民百姓，能交到这样一个嗜血残暴的人手里吗？
宋如宁自然明白，从当初立太子的那一刻起，没有人是奔着废太子去的。虽然父皇平日里对太子殿下严厉，但是相比二皇子和三哥，父皇明显更疼爱太子。太子又是长子，也是皇上的第一个儿子，自然是被寄予厚望的。
宋如宁低头继续替皇上锤着背，忽然一缕白发飘了下来，她恍惚了阵，只觉得有些刺眼。
几日不见，皇上似乎越发憔悴了些，鬓边头发已然全部发白，人也苍老了许多，看起来毫无生气，背也不似从前那般挺拔了。
前朝政务繁冗，千头万绪，说日理万机一点也不夸张，有时候想想父皇还真是不容易。
她心中忽然一阵酸楚上来，手上的动作也慢了下来。
皇上察觉到异样，询问道：“怎么了？”
宋如宁心里泛着酸楚：“父皇好像忽然之间老了。”
皇上微微一怔，片刻间就笑起来，一脸慈祥道：“这话，也只有你敢说。”
宋如宁松开手道：“儿臣忤逆了。”
皇上却淡淡道：“世人都会老，朕也不例外。”
世人都认为皇上千岁万岁，每天这么喊着叫着，时间久了，有些人就当真了，真的以为自己能活千岁万岁，到头来都是血肉之躯，都会生老病死，所有的一切不过是一场虚无。
没有人敢在帝王面前说他老了，天子怎么会老？曲意逢迎的话听多了也就腻了，还是真话最好听。
他放下折子道：“朕的白发是不是越来越多了？”
宋如宁道：“父皇的白发里是江山，是万民。百姓们安居乐业，江山社稷稳固，这些都是父皇的心血，儿臣知晓。”
皇上叹了口气道：“朕这一生，勤勤恳恳，虽说不是什么有建树的皇帝，也无愧无心了。平生只有一件事，无颜..去见列祖列宗。”
宋如宁只以为是太子的事，宽慰道：“父皇身子不好当好好养着，至于其他的事，等父皇身子好了再说也不迟。”
皇上的目光停留在她腰间的奇灵火玉上，片刻后又转过脸去，心里沉甸甸地道：“朕有些累了。”
宋如宁道：“那父皇好好休息，儿臣改日再来给父皇请安。”
出了宫殿后，她觉得怪怪的。皇上神色凝重，像是心底压着一块大石头。他的眼神似乎总含着别的东西，让人捉摸不透。
兰林殿里养了一只活泼机灵的鹦鹉，它浑身泛着雪白，额角挂着一丝橘红色，好看极了。关键它还会说话，见宋如宁回来了，道“公主回来了，公主回来了。”
宋如宁凑上去道：“小东西，是不是想我呀？”
鹦鹉的脑袋上镶嵌着两颗蓝宝石般的眼睛，喳喳叫道：“荣霁是傻瓜蛋，荣霁是傻瓜蛋。”
宋如宁笑道：“小东西，骂人可不好呀，你跟谁学的。”
纯枝捂嘴笑道：“它呀，还不是平日里听公主说多了。”
宋如宁驳道：“我可没有骂人。”
温贵妃从内室出来道：“回来了，你父皇怎么样？”
宋如宁回道：“看着比前些日子好了些，母妃不必担心。”
她看着窗台下的琴道：“母妃好久没有弹琴了呢，今日怎么把琴拿出来了？”
温贵妃摸着琴道：“许久不弹，生疏了些。从前在家的时候，每日不吃饭日日坐在琴旁，抚摸它的时候，就像是感受到生命一般。你外公常常说，怕不是要弹琴弹魔怔了。”
说话间，人已经坐了下来，她轻轻按动着琴弦，有声音从指缝里流出，如潺潺流水般沁人心肺。
晚间，天空一片墨蓝，一弯清月挂在枝头。东殿里依旧有婉转低沉的琴音传出，她坐在窗台下，外面月光斑斓，洒在竹叶上，合着琴弦的声响，让人倍感舒适。
她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酒，脸上已经微微泛起红晕。
吴姜从门外进来道：“公主。”
宋如宁回头瞧了眼，拧眉道：“好些日子不见你，你来了。”
他隔了些距离道：“关于太子的事……”
宋如宁打断道：“他的事我父皇都知道了，今天我心情不好，你什么也别说，坐下来陪我喝酒。”
吴姜皱眉道：“属下不会喝酒。”
宋如宁恍惚道：“我早就跟你说过了，做我的侍卫是要陪我喝酒的，你既然不会，那就辞了去。”
吴姜见她面色潮红，一口一口地灌酒道：“公主有心事？”
宋如宁又饮了一口，淡淡道：“这宫里每个人都有心事，父皇有心事，母妃有心事，我……当然也有心事。”
顿了片刻笑道：“你听这琴声，是我母妃弹的，好听吧。我母妃是这世上最美丽，也最会弹琴的人，她那么好，可还是会伤心，你说说，这是什么道理？”
吴姜只静静地注视着她，沉声道：“生活要有海纳百川的勇气，饿了就吃饭，困了就睡觉，想要什么就去争取，患得患失是最没有用的。”
宋如宁笑道：“这世间向来如此，喜欢的得不到，得到的不喜欢，感情才是最没有用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