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内侍省的暖阁里翻看着皇上的起居录，甚至将记档翻了个底朝天，近半个月来都没有什么异常。皇上每日作息很规律，通常卯时晨起，亥时休息。除了上朝批公文，就是待在宣德殿，哪里也没去。

宋如宁合上记档，如果父皇的死另有缘由，那么总归是逃不过这些日常。可是不管是吃的还是用的，都是由专人查验过，如果想给皇帝下毒，简直是比登天还难，所以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正当她一筹莫展之际，旁边的掌侍又气喘吁吁捧了本过来道：“公主的那本已经用完了，这本是新的。”

宋如宁双手接过来瞧着，这本崭新的起居录只有一页。最上面写着，十一月二十九日晚，戌时，进食莲子羹。

宋如宁眉头紧蹙，她记得常公公说过，父皇过了酉时就不会再进食，而那晚送莲子羹的人正是元贵人。

正红的朱漆大门顶上悬挂着黑金匾额，上面提着‘紫名阁’。天上微微下起了小雨，细细的积雨顺着屋檐滴落，在地面上荡开一片涟漪。宋如宁撑着雨伞，朝里走了进去。

室内纱幔低垂，她细细打量了一番。进入十二月天气已经冷了许多，内室墙壁上裹着绸缎，地面铺就着毛毡，倒也温暖。东墙边挂着一副“芒种图”，旁边摆着山水花鸟图屏风，紫檀木的花架上摆着青花瓷瓶，里面装着绣球花。镂空窗子半开着，窗外飘着毛毛细雨，很是柔和。

她身着绿色衣衫，乌黑的头发，头上只簪着一支珠花，上面垂坠着流苏，举目颔首间，流苏也跟着摇摇晃晃的。白白净净的脸上并未施任何粉黛，看过去娇美如月。她嘴角弯弯向上，挂着带有哀愁的笑意，讪讪道：“九公主今日怎么来了臣妾这里？”宋如宁从进来到现在一直在盯着她瞧，瞧得她心底发毛。

宋如宁是坐着，她是站着。

元贵人身量高挑，这样抬眼看着她的确有些吃力。她将视线移至别处，心上笼了一层愁云，越发觉得那句话很对‘知人知面不知心’。有时候看过去文静清雅，纯纯净净的人，也可能是个披着人皮的禽兽。她颇有感慨道：“你这身绿衣服真好看，大约我父皇在世时也是喜欢的，不然怎会连着几天都是宣你上前侍奉。”

元贵人张开的手心蜷起，面上略有些不自在道：“公主夸赞了。”

宋如宁沉声道：“好看就是好看，有什么可谦虚的。”

她的脸色并不好，元贵人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茫然道：“公主来这里，不会为了跟臣妾闲话的吧。”

宋如宁淡淡道：“我第一次见到你时，就觉得你是聪明人，辛嫔没有脑子，但是你有。”

元贵人愣了下，依旧微笑道：“臣妾...不懂公主的意思。”

宋如宁却不以为意道：“你懂，你是聪明人，怎么不明白我说什么意思？”

元贵人低头沉思了会，道：“是因为皇上生前召唤过臣妾？”

宋如宁只道：“你是父皇的嫔妃，父皇召见你不是应该的吗？”

她只以为自己猜中了，慌忙解释着：“皇上召见臣妾，只是和臣妾说说话，并没有别的，臣妾也绝没有蓄意和贵妃娘娘争宠的意思。”

宋如宁皱眉，元贵人顾左右而言他，揣着明白装糊涂，她一阵焦躁涌上心头道：“如果只是争宠问题倒简单了，可是眼下我父皇被人害了。”

元贵人心里咯噔一下，瞬间脸色煞白。“什么？”

宋如宁瞧着她的神色变化，面上微微恼怒，斥声道：“所以，是和你有关？”

元贵人这才回神过来，颤声道：“不，不...”，她揪着帕子，一颗心怦怦乱跳，嘴唇也跟着发白，好似一道晴天霹雳，全身发麻。“和臣妾没有关系。”

宋如宁冷冷道：“你的家境不好，有一个犯事被贬的父亲，好赌的哥哥，所以你进宫来是为了让你的母家好过些。皇后娘娘给了你机会，你是皇后的人，自然是愿意为皇后娘娘做任何事，甚至谋害我父皇。”

元贵人脑子里“嗡”的一声，面上瞬间失了血色，久久没有反应来过，她几乎有些站不稳，摇头道：“臣妾家境的确不好，也的确是皇后娘娘给臣妾的机会，让臣妾进宫来，可是臣妾怎么敢谋害皇上呀，那是灭九族的死罪。”

宋如宁厉声道：“那碗莲子羹就是最好的证明，我父皇过了酉时以后从不进食，偏偏那晚戌时你送了莲子羹去。”

她眉头皱了下，用力回想着，面上的神色变幻不定，最后惶恐不安地看着宋如宁道：“不是的，那碗莲子羹虽然是我亲手做的，但是没有任何问题。我是想讨皇上的欢心，可是我怎么可能，怎么敢给皇上下毒。那天晚上，皇上是不准备吃的，可是他说，他说，他说九公主曾经也给他做过一碗莲子羹，所以，所以皇上就吃了。我发誓，我愿意用我全族的性命起誓，我绝对没有做任何伤害皇上的事。”

宋如宁见她言辞激动，胸口起伏不定，半信半疑地瞧着她道：“父皇出事的那晚只有那碗莲子羹最可疑，你说不是你，还会有谁？”

元贵人心底一沉，如同置身于风雪中，浑身冰凉。“真的不是我，我绝没有谋害皇上。”

她低头间，珠花也跟着一摇一晃，宋如宁只觉得这抹身影有些眼熟，她忽然想起了什么。“梨香苑着火的那个晚上，你是不是去过？”

元贵人脑子里嗡嗡响，这会已经一片空白，额头上冒着细细的汗珠，就连贴身的衣衫也紧紧黏在身上。她仔细想了想，才道：“是，臣妾是去过梨香苑。”

宋如宁道：“你去梨香苑做什么？”

她惶恐不安地看着宋如宁道：“不是臣妾要去的，是柔良娣。那些日子我常常看见柔良娣去冷宫的方向，那天就跟着她，才发现她是去了梨香苑。”

宋如宁皱眉道：“柔良娣，她去梨香苑做什么？”

一股绝望的情绪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元贵人失神道：“臣妾也不知道。”

宋如宁直视着她道：“你和柔良娣一起进宫的，平日里你们关系最好，你怎会不知道她要做什么？”

元贵人彷徨无措，一颗心砰砰跳不停，她想试着安静下来，但是无论如何也平静不下来，道：“臣妾真的不知道，臣妾是和柔良娣一起进宫的不错，可是臣妾进宫只是为了母家能好过些，其实，其实，那天晚上。。。”

宋如宁心底一紧，冷声道：“那天晚上到底怎么了？”

元贵人面上毫无血色，喃喃自语道：“那天晚上皇上好好的，起码是在臣妾看到的时候，一直是好好的，怎么会？怎么会？”

宋如宁见她语无伦次，两眼发直，厉声道：“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元贵人心底一惊，瞧了宋如宁一眼，又迅速的垂下眼眸，她不敢直视宋如宁，只低着头道：“臣妾不知道，只是那天晚上皇上有些奇怪，他问我，问我……”

宋如宁蹙眉道：“到底问你什么？”

元贵人面色惨白，一动不动地站在那，一股股的冷水至脊梁上流下，手心也早已湿透。她道：“那天晚上皇上在看一张图。。”

“什么图？”

元贵人皱眉道：“是一朵花，我当时正巧端了莲子羹进去，见皇上看得认真，就跟着看了眼。然后我就说了句这花好像柔良娣蒲扇上的花，皇上就神色凝重，只盯着我瞧，还问我一些话。”

宋如宁怔了怔道：“什么话？”

她面色青白，细小的鼻梁上也布了些汗珠，心跳的厉害。道：“皇上问柔良娣是什么时候进宫的，年龄几何？什么的。还问她的扇子上是不是这朵花？”

宋如宁握着手心道：“那你又是怎么说的？”

她肩膀颤抖的厉害，嘴唇也跟着微抖，哆嗦着道：“我说是一模一样的花。”

宋如宁直瞪瞪地看着她的脸，道：“后来呢？”

元贵人回想着：“后来，皇上就不怎么说话了。他本来没有打算吃那碗莲子羹的，可是后来皇上说公主也曾煮过莲子羹，虽然是有求于他，讨他欢心，可皇上还是觉得好吃。”

宋如宁默然，她长这么大，那次做莲子羹是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些年里都是父皇处处护着他，而她很少注意到父皇的悲喜，也很少为他做过什么贴心的事。思绪涌上心头，她一时有些伤感。

元贵人起誓道：“臣妾发誓，臣妾绝对没有谋害皇上。”

空气里异常的安静，她的神色并不像在撒谎，惨白的嘴唇和脸颊微微垂下，整个人像是生了根一样，杵在那里一动不动，宋如宁反倒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如果元贵人说的都是真的，父皇在这之前一直是好好的，那么在她离开之后一定还有别人。她道：“在你之后，父皇有没有见过什么人？”

元贵人摇摇头，惶惶不安道：“我也不知道。”

宋如宁觉得自己快接近真相了，可是她的心情忽然变得沉重起来，像是溺在水里，喘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