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云明沏耐着性子问:“缓多久?”
她不甘心地咬了咬牙,“待给宋玉和祭了三七,应就大好了!”
尚云明沏深吸一口气,略微平复心情,道:“我便给你这个时间,也希望你能给我时间……”
她抱着膝头往后挪了挪屁股,假装没听懂。
尚云明沏转身,不欲她看到自己的表情,低道:“我不希望你同我娘一样……是被迫的!”
他娘是被他爹醉酒后用强才有了他,他出生后,他娘至死都没再见他。
所以,他不会重复那样的龌龊行径。
这句透露心迹的话,让宋唐心愣住,但她没心情琢磨,冷眼看他关门离开,随即爬下榻,冲到窗口偷看屋外情形。
院中,满满当当的府兵随在尚云明沏身后离开,不一会儿,宋府的人涌入院子,满脸劫后余生的惊惧,和对她这位少东家的担心。
小怜和老管家拔开众人入屋,小怜脸色煞白抱住她,心惊胆战问:“宋娘,这疯还装不装了?”
“不装了!”她叹了口气,拍了拍小怜的肩,望向陈立,“陈伯,张怀贤怎么?”
陈立面色凝重道:“伤得不重,但也不轻,你这孩子,下手怎么没个准!”
她心一沉,轻道:“若准了,就真扎他心上了!”
“你啊,果真沉不住气,唉!”陈立责备,指向屋外,“节使府的老阗医建议就地治伤,他就在隔壁厢房,你伤了人家,得空去道个歉!”
她淡淡一哼,是他自己扑过来受那一刺,她给他道个什么歉?
纠结了许久,时近酉时,院中掌亮了防风灯,她才踏出房门。
隔壁厢房临院的窗户大开着,暖红的灯光氤氲满屋,窗口有浓浓药味溢出,不经意往窗内一探目,她霎时顿住。
张怀贤散发如丝沾染满肩,亵衣半敞,伏首于窗前书案翻阅公文。
忽一阵凉风闯入,激发丝同亵衣一起扬起轻,露出两抹如削的锁骨,宋唐心脸顿时一红。
感觉到凉意,张怀贤抬头望出窗外,自言自语:“起风了呢!”
遂站起,探出身子,双手扶上窗扇闭窗,不期,余光觑到窗外那道纤纤玉影。
宋唐心慌忙贴墙而立。眼下张怀贤衣衫着不整,她却临夜来会,似乎颇为不妥。
贴墙站了一会儿,没听见闭窗户的声音,一抬头,却见张怀贤于窗内正定定看她。
忽又一阵风来,掀开他胸口的乌墨发丝,掀开半掩的单薄亵衣,露出一片白净胸膛,和缠于胸口的白布,血迹于白布上洇浸出点点红梅。
她触目一惊,挪开目光结巴道:“我、我没偷窥!”
张怀贤闻听,低头自审,不紧不慢拢好衣襟,淡道:“我不介意!”
她百口莫辩。不介意什么,不介意她偷窥?
“病好了?”张怀贤问。
“没病!”她坦荡一应。
他细眸一弯:“看得出来!”
她丧气咬唇,是人人目光如炬?还是她疯得不真?
再抬眸望向窗口,见张怀贤已束好腰身,幽问:“伤得可重?”
张怀贤手轻轻捂上胸口,淡道:“再下三寸,再深一寸,或许就能见到我娘了!”
脑前浮出张老夫人的脸,她静杵在月光里,久久后才道:“那还……伤得挺重的!”
张怀贤没有接话,望了眼繁星点点的天,又望向她:“这么晚了,回去吧!”
道歉的话还未出口,默了默,她找了借口:“我来,是想看看你的伤!”
张怀贤也默了默,缓一摊手:“我总不成就站在窗口,扒开胸口给你看吧!”
被话塞得心头一梗,她反哂:“怎么,眠花宿柳之人也会害羞?”
张怀贤细眸一敛,手搭上窗台,倾身出窗,挑衅望她道:“如若你不害羞,尽管来扒衣查看。”
她霎时羞红了脸,啐道:“谁稀罕看你?就算我伤的你,也是你自找的。”说完扭头就走。
张怀贤眼神一滞,望着她气冲冲的背影,一叹:“我的意思是……若你关心我的伤势,总得进屋来吧!”
“爱死不死!”她冷冷道,头也不回远去。
她竟然忘了,这人素来不知好歹,还总不能好好说话,若非歉疚他娘的事,若非陈伯叮嘱,她才不愿多此一来。
张怀贤微倚着窗,稍后追出一句话:“宋唐心,往后做事前,还望三默三思!”
她顿足于院中的流苏树下,三思什么?
思自己力有不逮,不能真手刃尚云明沏?思自己总是冲动,连累旁人?
还是……思他承这一刺,是为了保重尚云明沏?还是因为顾及她?
她扭头望回厢房窗户,那扇窗户已缓缓闭上。
缓缓于冰凉的石凳上坐下,树枝上吊着的牛皮防风灯被风拂得乱晃,晃得一如她的心情。
春寒峭料,入夜犹甚。
吸溜几下鼻子,她从怀中取出弯折的银簪,拿出丝帕将簪上血迹拭尽,又努力将银簪扳直。
再过几日就是宋玉和的三七之祭,她还得簪着它去见宋玉和。
院门“吱呀”一声开了,抬头一望,张怀贤的小奚奴张华端着碗汤药进来。
一见树下呆坐的她,张华讶道:“宋姑娘,大晚上的,怎地不回屋子!”
她把弄着掌心银簪,头也不抬道:“就回了!”
须臾,张华送完药又从厢房出来,手中拿着件雪白氅衣,走到她背后道:“将这氅衣披着吧,别冻着了!”
本想拒绝,被张华提醒,她顿觉浑身冰凉,便放下银簪接过氅衣披上。
素白氅衣散着淡淡松柏香气,对襟上缀着两排淡紫貂毛,不似斗篷那般绵厚,于这早春夜里披着将将好。
她向张华弯眸一笑:“谢了!”
十五、六岁的小奚奴笑得一脸鬼精,向厢房的窗户呶了呶嘴:“倒不必谢我!”
她立时望向厢房,厢房的窗扇不知何时支开着一道缝,见她望过去,那道缝霎时阖上。
收回目光,拢紧氅衣,她无谓道:“那就替我谢过你家公子。”
张华嘻嘻一笑,目光落向石几上的银簪,伸手想取,却被她抢先一步拿起,双手合捧于胸口。
见她这么紧张,张华耸肩道:“这银簪损折了,我认得几位妙手银匠,或许……”
她淡淡道:“不必了!”
这银簪就是宋玉和,宋玉和就是银簪。
余生只有两个作用,一是伴她三千青丝,一是插入尚云明沏胸口……任人不得染指。
不知于院中坐到何时,许是小怜醒来没见她人,睡眼惺忪寻出屋子,乍见流苏树下的素白人影,立时于门口吓得一个踉跄。
嗔道:“宋娘,大半夜不睡觉……人吓人,会吓死人的!”
“就睡了!”
她纳银簪入怀站起身,才觉身上的素白氅衣颇不合身,迤地长长,取下抱在怀里入了屋去。
次日醒来,已日上三杆,她抱着氅衣去厢房归还,手还未敲上门,门却开了。
张华肩头驼着个包袱,看样子是要出门,她往他身后一探,不见张怀贤身影。
还未开口,张华就道:“宋姑娘,我家公子一大早就走了。”
她抱着氅衣讶问:“他不养伤了?”
张华无奈道:“修城墙和疏通河道正离不得人,公子去监工了!”
她默了默,将怀中氅衣递出,“衣服还你公子,谢了!”
张华低头一看,将氅衣推回,笑开道:“我家公子说,宋姑娘赠过斗篷给我家主母,这氅衣便送姑娘,权当还了姑娘的情。”
她看着怀里宽大的氅衣,面色怪异。
真记她赠衣的情,不是应该将斗篷归还么,拿他自己的氅衣相赠,这叫什么事?
再说了,她披着也不合身!
张华阖上门,朝她微一躬身道:“代我家公子,谢过宋姑娘留宿之恩!”说完一耸肩头包袱,大步朝院外走去。
她心忽地一空,望着张华背影道:“他不回我家住了?”
张华打开院门,回首一应:“不了!公子说,孤男寡女同处一院,有失礼数;再者,公子尚在服孝,借住别家甚为不吉,便不住了!”
望着张华阖上的院门,她怔忡了许久。
……
今日是宋玉和的祭日。
宋唐心早早起床,精心装扮后,将银簪缓缓插入云鬓,恍神间,宋玉和不知何时出现在镜中,赦然问:“这支银簪可有幸……长伴宋娘三千青丝?”
她红了眼眶,抚上镜子,许久后恋恋不舍挪开手,镜中玉和不见,唯余自己。
虽只与宋玉和两见,他却因她送了性命,往后,她就是他的未亡人。
吸溜吸溜鼻子,她起身整整衣裙,朝院中唤:“小怜,祭品可都备好了?”
小怜满头大汗奔入,“备好了、备好了!今日坊里忙,陈伯走不开,遣了三位护卫大哥护送我们。”
她点头出屋,小怜、护卫紧随身后。
一跨出府门,清晨第一缕阳光兜头落下,她竟觉得刺眼,眼前黑晕袭来,闭目站了良久缓过,才踏凳登车。
马车一路缓行,闷在府中二十余日,她恍如隔世,掀开帘子漫目,待路过穿城而过的葫芦河,才觉低估了这场浩大工事。
冬季枯水,葫芦河中水位甚低,河水不知被流民们引流向了何方。
淤道滩涂内,有人挖泥,有人运送,岸边还有人备水备茶,人声如潮,似倾城而动。
她不得不承认,尚云明沏虽对她阴毒,但确实在做利民之善事。
待马车驶近城门处,她抬头极目,亦被惊到。
宽广的城墙边缘,无数景唐流民正在夯土筑墙,将城墙扩宽扩高,运砖吊木的吊篓上下不歇,穿梭如织,挂满城墙。
城楼上,披甲带刀的西阗兵密密而立,个中两个人影颇为眼熟。
尚云明沏长身玉立,艳红衣袂翻飞,挥手比划,状若指点江山。
目光恹恹挪向旁侧,张怀贤素袍似雪,频向尚云明沏点头。
一个常年被晟洲百姓欺侮的人,为了利民工事,竟然带伤监工?
一时间,她心头百味杂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