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昼那天走后,连着半个月都没再回来。
夏竹会时不时给他发两条短信骚扰一下他,他偶尔会回但一般都是深夜,更多时候是夏竹自言自语,她像是把和他对话框当成了碎碎念的日记本。
有时候是给他发一张好看的夕阳,有时候抱怨杨柯不卖她酒,有时候是一张放大后不太清晰的灯塔照、然后问他塔里好玩吗?
有天半夜窗外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夏竹忘记关窗被雨声吵醒,她爬起来靠在床头,掀起窗帘望着雨丝落下。
她下意识拿起手机,想问他那里也下雨了吗?
字刚打了一个,夏竹心底冒出一个声音:
下雨就下雨,她为什么要跟他说呢?
他只不过是一个旅途中偶然认识的人,论相处频率来说,他们可能连朋友都算不上。
夏竹自嘲笑了一下,起身把窗关严,又把窗帘拉上。
房间里瞬间被无尽的黑暗笼罩。
从她第一次上岛到现在,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23天,距离她预订的房间到期,也就一周左右的时间了。
好像也到了要准备离开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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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尾岛很小,如果不出海的话其实能逛的地方很少。
夏竹晕船严重,刚开始她还不信邪,觉得上岛那天之所以会吐的那么严重,都是因为她那几天饮食不规律,胃本来就不舒服。
所以晕船,并不全是船的原因。
那天海星问她想不想出海玩的时候,夏竹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
于是又吐了一路。
那次开船出海的是之前送过她花螺的李叔,他本来是准备出海钓鱼的,最后鱼也没钓,船还没到目的地就紧赶慢赶往回开。
后来她就死心了。
每天起床后就去海边走一走,吃完午饭就去小酒馆坐着,等太阳落山再回去。
只要有海星在,杨柯就不肯卖她酒,说不能教坏小朋友。
但多数时候海星都会跟着她。
几次之后夏竹也不执着了,不喝就不喝,她又开始盯着酒馆旁不远处两棵巨大的椰子树。
夏竹原来没亲眼见过椰子树,自从注意到之后,她每回去酒馆都会问上一句:
椰子什么时候熟?
树太高,需要专业工具才能上去。杨柯懒得麻烦,刚开始还会假装哄骗她:“那是观赏树,不能喝。”
后来连糊弄都省了,“我不会爬树,你找谢昼去。”
夏竹闻言撇了撇嘴,之后几天也没再提起这事。
其实夏竹也没有真的想喝,但越是喝不到她越是忘不了,好像喝一口那棵椰子树上的椰子水已经成了她的一个执念。
她走之前的一个执念。
那天午后,太阳渐渐西移,但潮湿和燥热却还是半点没消。
夏竹躺在酒馆的秋千里,海星在一旁自己堆着海沙城堡,店里放着一首不知名的民谣,秋千惯性摇荡着,带着夏竹一起。
她用遮阳帽挡住自己的脸,嘴里无意识地跟着民谣轻轻哼着。
这里太舒服了,以至于还没有离开,她就已经开始不舍了。
再晚一些,浓烈炙热的太阳光落到海平线的位置,随之天空中出现大片橘红的火烧云,海面和天空全被染成了如火焰般的绚烂颜色
夏竹撑着头望着这片海的尽头,眼前的景色每一秒都不同,眼睛一眨就变换了另一种美。
“你好,你也是一个人?”
夏竹被光刺疼的眼睛收回来时,眼眶里还有泪,她脸上的情绪还没来得及敛起,被橙色的夕阳光笼罩的她,泫然欲泣的样子如一朵纯白的茉莉花。
惹人怜爱。
站在她面前的眼镜男表情有些呆,他喃喃地又问了一遍:“你,你也是一个人?”
上来搭话前他只是被她的背影吸引,只是没想到,转过来的那张脸,更是绝色。
眼镜男白净斯文,他脸上堆着笑,又问道:“你是这岛上的人吗?”
夏竹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愣神,但很快又恢复到生人勿近的状态,她语气很淡,“不是。”
眼镜男径直在她旁边坐了下来,“那你是来旅游的?我也是,真巧。”
夏竹没有太多交谈的欲望。
特别是跟话多的男人。
“我请你喝酒吧,你想喝什么?”
“或者你明天想去哪里玩,我陪你一起啊?”
“出海感觉还挺有意思的,正好上午出去一趟,回来我请你吃海鲜。”
夏竹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他一番,年纪看着也不大,银丝边的眼镜框把他精明的眼神挡住了大半,身上穿一件熨贴的白衬衣,头发应该是刚洗过,凑近和她说话时,还能闻到带着水汽的玫瑰味道。
外表斯斯文文,但一张嘴,就像在油锅里浸泡了几十年一样。
杨柯在店里忙活,一抬头就看到夏竹身边竟然多吃了个男人。
起先刚看个背影,他还以为是谢昼回来了。
等看到那人转头的正脸时,他心底不自觉叹了口气,人和人的差别又岂止是长相。
夏竹朝他招了招手,杨柯以为是她被人纠缠赶紧就跑了出去。
结果他还没走近询问,就听到她不急不缓地开口道:
“老板,店里的酒一样上两瓶。”
杨柯:他们酒馆虽然不大,但酒的种类少说也有十来种了。
杨柯刚要开口,她又继续道:“这位请客。”
眼镜男的脸色有些不太好看,但为了在美女面前长面子,他清了清嗓子还是硬撑着道:“听她的!你想喝多少就喝多少,今晚我陪你。”
后面那句话是对夏竹说的。
夏竹听了,扯了扯嘴角,但就是这一点浅淡到几乎看不清的笑意,都让眼镜男瞬间看得失了神。
杨柯把想说的话一股脑儿全咽了回去。
进屋之前,他又回头看了一眼,他们两人之间的状态就没变过,一人冷淡一人热情,热情的那个似乎越来越热情,而冷淡的那人——
就差把狗男人离我远点刻脑门儿上了。
她这是在干什么?
杨柯进去清点酒的品类,忙里偷闲掏出手机发送了一条消息:
【有人钓鱼啰!】
杨柯端酒准备上桌的时候,被刚在店里上完厕所的海星抱住大腿,“杨叔,那个是谁?”
杨柯都不用看也知道他在问谁。
他侧了侧身,把裤兜转给他,“我也不认识,你小谢叔认识的人多,你拍张照片问问他。”
海星不疑有他,熟练地从裤兜摸出手机后,对着外面两个人的背影随手拍了一张照片,发给了谢昼。
但要问问题时,海星又犯了难,他会拍照发彩信,但他不认字啊。
杨柯一直在忙着送酒,海星想找他求助都找不到机会。终于等他送完,他拿着收款码又走了出去。
一共五千六百八十元。
这一顿酒,抵得上他们以往大半年的营业额了。
付款的时候,眼镜男嘴角的肌肉忍不住在抽动,“你们这的酒,挺贵啊!”
杨柯笑着应道:“我们这都是做附近乡亲们的生意,可不敢卖贵。”
杨柯收完了钱,笑嘻嘻地敲着收款码往屋里走,还没进门就被海星拦住。
“小杨叔,我还没上学,我不识字的。”
“害,你看我这脑子!”杨柯把手机拿了过来,拍了拍旁边的高脚凳让海星爬上来,“来,小杨叔教你。”
眼镜男一直在努力找话题跟夏竹搭话,可惜她全程态度都不太热络。美女都是高冷又矜持,这个他很懂。
而且她孤身一个人跑到这么一个鸟不拉屎的海岛上,肯定是受过什么伤,不管是被生活伤的还是被男人伤的,只要是受过伤的女人,都需要一颗用爱呵护的心。
“你看起来不太开心,有什么心事你可以跟徐哥说,我虽然别的不太会,但还是挺擅长听人倾诉的。”
见她没接话,他又劝解道:“你也别太有心理压力,咱们萍水相逢能在这里遇到就是有缘,就算几日之后就此分离,旅途有一场邂逅也很美妙不是吗?”
夏竹笑了一声,不知是在笑他说的话还是在笑别的人别的事。
“妈妈——”
眼镜男见她表情松动,以为是自己的话说到了她的心坎上,正准备再接再厉继续劝说时,从他们身后突然跑过来一个小男孩,他都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一头钻进了旁边冷美女的怀里。
眼镜男:“……”
夏竹顺势抱住他,又轻轻拍了拍小男孩的圆脑袋,“不是跟你说了吗,在外面不要叫妈妈要叫姐姐。”
说完,她嘴角略带歉意地一弯,对着一脸惊呆还没回神的男人说道:“不好意思啊孩子不懂事。他其实是我弟弟。”
这能信的才是大傻子!
眼镜男脸都扭曲了,他看了眼抱在一起亲亲爱爱的“母子”俩,又看了眼桌上没开封的酒,长舒一口气后冲店里大喊了一声:
“老板——”
杨柯忙笑着跑出来,客气地问道:“怎么啦这位客人?”
“这些酒,都给我退了!”
夏竹全程一言不发,在一旁抱着海星在那坐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我们店里有规矩,酒水一经售出概不退换啊。”杨柯指了指门口的标识,脸上十分为难地笑着。
“有胆撩妹,没钱请客?”
夏竹凉凉地来了一句,这大概是她跟眼镜男说过最长的一句话了。
“你!”眼镜男气到眼镜歪了都不自知,他只知道,他的里子面子全被这个看似清纯漂亮的女人给戳破了。
“你有什么好拽的!长得漂亮又有什么用,自己带这个孩子很辛苦吧,怎么你男人不要你了吧,还弟弟——我看你就是想装单身钓更多有钱的蠢男人吧!”
他大概是回过味,觉得夏竹应该是和老板认识,那一刻他的自信被自卑瞬间击垮,嘴里说出的话也愈发没有了理智,
“这小酒馆的老板有什么好跟的,一个来勾.引我一个再来卖我酒,联合一起黑我也才转五千来块,够养活你——”
他的话没说话,杨柯一拳直接挥了上去。
打完他立马跳着脚甩手嚷着疼,“哎我去——为了龟儿子犯戒可真他妈不值当!”
“你——我要报警,我要报警!我要让警察把你们都抓起来!”
夏竹在旁边冷静地看着他发疯,他脸上初见时的斯文有礼全被扭曲和愤怒取代,一张白净的脸变得丑陋至极。
她是为什么会觉得,他和谢昼长得像呢?
在眼镜男肿着半张脸要打电话报警的时候,远处跑过来一个女孩。
她似乎是听到了这边的动静,起先她的脚步急促,但离得越近她反而放慢了速度,叫人的语气也变得犹豫起来。
“小杨哥。”
海星在一旁悄悄和她咬耳朵,“小鱼姐姐,这就是小圆姐姐。”
哦,那个曾经向谢昼告白过的姑娘。
她的视线从杨柯转到海星那里,从夏竹身上过去的时候她明显愣了一愣,最后才回到嘴角肿胀还带着血迹的眼镜男脸上。
“你怎么了?”她在跟眼镜男说话时,声音都在不自觉的颤抖,眼睛也不安地四处瞟,不知道在找些什么。
“你们岛上都是些什么人啊,唯一的一家卖酒的竟然还是家黑店,我就说不要来不要来……”
小圆的头就在他的一声声责怪中越埋越低越埋越低。
她如此窘迫的原因,不知道是因为男朋友的责骂还是男朋友对自己家乡毫不客气的鄙夷。
她眼睛红得仿佛下一秒就会哭出来,但就算如此她还是拼命拽着眼镜男的胳膊,想带他走。
“实在不好意思杨哥,给你们添麻烦了,对不起对不起……”
“你跟他们道什么歉?!你没看见现在是我受伤了吗?是他们故意黑我骗我买酒,让他们退钱还不退还打人!我要报警我要报警抓他们!!”
圆圆的眼泪止不住往下流,她拉着眼镜男,几乎是在恳求他,“走吧走吧我们先回家,我求你了,酒钱我到时候转给你,回头我给你可以吗?”
见状,杨柯没忍住想上前,被夏竹伸手拦了一下,她给了他一个眼神,让他不要去。
不知道是圆圆的眼泪奏了效,还是觉得酒钱有了着落,眼镜男最后还是骂骂咧咧跟圆圆走了。
一通闹剧终了,夏竹看了眼时间,也才不到四十分钟而已。
距离晚饭时间,他们已经迟了十来分钟。
夏竹要帮杨柯搬桌上没喝的酒,被杨柯拒绝了。
“不用你们,一会会有人来帮我。”
夏竹一身倦意,她也没客气,道了谢后就和海星回了家。
在回去的路上,海星忍了又忍最后也还是没忍住,他摇了摇夏竹的手,小心翼翼地问道:
“姐姐,你过两天就要走了吗?”
在眼镜男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夏竹确实说了“这两天”。
“嗯。姐姐还有点事,所以这几天可能就要走了。”
海星听完,剩下的路不说话也不闹腾了,安安静静地牵着夏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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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无梦。
第二天一早,夏竹洗漱完准备下楼吃早饭,门一开,脚不小心踢到了一个硬东西。
低头一看——
是两颗脆青色、圆滚滚,表皮上还带着清晨露珠的新鲜椰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