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薄突然睁开眼睛坐了起来，被这个想法吓出了一身的冷汗，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难受得紧。这梦太过离奇，怎么会和他的师父扯上联系。

昏睡太久过后带来的眩晕好一会才消散，林薄把这个梦抛在脑后，后知后觉地发现身体不像往常那么沉重，仿佛早已断绝的生机又在体内重新焕发了。

林薄试探性地感受丹田的位置，灵力正在其中不断运转，充盈着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他的仙骨被修复好了。

这本该是个好消息，林薄却无法高兴起来。

他每一次触碰这里就会想到周赴，死在雪山的周赴，死在为他修复仙骨路上的周赴，死在……叶青久手里的周赴。

这里的一切都陌生无比，林薄不用思考也知道这里是叶青久的地盘，没有一丝好奇心去探索。

轻软的白纱交叠了无数层，看向外面都是朦朦胧胧的幻影。

还没等林薄撩开白纱，一个模糊的身影出现在对面，林薄动作一滞，收回了放在轻纱上的手。

林薄和叶青久谁也没动，一切都在此凝结，倏地一阵风吹入，白纱飘起，四目相对，林薄先移开了目光，眼眸低垂。

“师兄。”

叶青久身形微动，一只手撩开白纱，看着师兄避开的目光，心下微凉。

一步之遥的距离，叶青久不敢前进，他问道：“你生气了吗？”

“我不该生气吗？”

林薄对叶青久永远都是这个样子，他还没学会对叶青久生气就先对叶青久失望了。

“师兄，我知道错了，你……”

林薄轻轻地后退了一步，摇头：“你从来都不会知道自己错了。”

正如叶青久了解林薄，林薄也了解叶青久，叶青久的每一个表情他都知道是什么意思，两人在彼此面前无处遁形。

“师兄，我错了，我真的后悔了。”剔透的泪珠从叶青久眼眶中流出。

林薄后退的动作让叶青久意识到他是真的打算和自己划分界限了，叶青久想要拽住林薄的衣袖，断断续续地道歉。

“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不该污蔑师兄的，都是我的错，我早就向宗门那边说清楚了，师兄你相信我。”

“我不讨厌师兄的，我不该在外面胡说八道，我只是害怕别人也觉得师兄好跟我抢，我不该这么做，师兄你罚我打我都可以，你别不理我。”

林薄看过很多次叶青久流泪的模样，或真或假，林薄从不去深究，叶青久低头了，他就会原谅，这是两人心照不宣的默契。

叶青久神情慌张，眼泪止不住的往下落，发丝与泪水交缠，一目了然的狼狈。

也许这次是真的，但林薄一如既往不愿深究，只是心境截然相反。他再一次避开了叶青久的动作，声音平静而哀伤：“已经发生过的事不必再提，无论你知不知道错了，我因你修为散尽离开师门，我的道侣也因你而死。”

叶青久不懂，他不明白为什么这次哭红了眼睛林薄也不愿意原谅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这次他真的意识到错了也没有得到奖赏。

叶青久在林薄的眼中没有看见任何波动，林薄在看他表演，他不在乎这次是不是叶青久的真情流露。

“为什么？”

叶青久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预想过千万个结果，没有一个是林薄不肯原谅他。

林薄怎么可能不原谅他，林薄一定会原谅他，这两个念头深深扎根在叶青久的心里。他做过很多件错事，都得到过赦免，为什么这次不可以？

林薄注视着叶青久泛红的眼睛：“不是什么都会得到原谅的。”

叶青久从来没改变过，总是一惹他生气了就哭，这副模样与脑海中无数个瞬间重合。

人总是会不可避免地落入俗套，对第一这个词情有独钟。

叶青久恰好是林薄生命中的一个第一。林薄照顾过很多同门，历练比试秘境他都是无可厚非的好师兄。

但亲手带大一个孩子还是第一次。

“以后这个就是你们的师弟。”

小小的叶青久被师尊推到了他们身前，大约五六岁的模样，短胳膊短腿，长得白白净净，眼睛黑亮，嘴巴微微张开，仰头看着他们。

叶青久的到来正式昭告林薄告别了师门老幺的位置。

师门的人都冷清冷性，这孩子太小，林薄动了恻隐之心。在常日的生活中很照顾叶青久，叶青久也爱黏着他。他一度把叶青久当成是这个世界的亲人。在这个师门中，他与叶青久的联系最为亲密。

他看着叶青久慢慢长大，从小团子变成半大少年，最后成为意气风发的青年。

对于叶青久，林薄有着超乎常人的耐心与宽容，在他眼泪面前林薄撑不过三秒。

“师兄，我给你摘了桃花。”

“师兄，你怎么不理我？你是不是生气了？”

“师兄！生辰快乐！”

……

这一切被叶青久撕碎得太过难堪，直到现在他也不知叶青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为叶青久入过死局，叶青久为他命悬一线，这么深的羁绊不也是说断就断。

林薄自嘲地笑了笑，或许是他从未看清过叶青久的真面目。

叶青久又酸涩又委屈，林薄从未对他如此冷漠过，他一点办法也没有，眼泪都要流干了：“我不懂，为什么这次不行？”

叶青久没爱过人，他从未得到过爱，只能凭借掠夺的本能去拥有。

“我也不懂。”

一滴泪从林薄的左眼中滑落又飞快消失不见，他说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你要为我捏造罪名，不知道我又做错了什么，不知道为什么朝夕相处的师弟可以一夜之间反目成仇。”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道侣会死。”

“不知道……”为什么他那么努力的活着却比不过所谓剧情的力量，为什么他在剧情的围攻下苟延残喘，为什么周赴代替了他的死亡命运。

根骨不佳他潜心修炼，苦难加身他从不轻言，于外他济世救俗多行好事，于内他认真修炼不辱师门，落得个万般凄惨的下场。

他可以不当主角，也可以不是天才，但这个剧情为什么要把他的生活毁掉，就因为他是个配角？

林薄云淡风轻的假面消失，他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让他经历这些。他不是一个轻飘飘的玩偶，他有血有肉，有自己的意识。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人怎么能甘心被操纵。

他不恨吗？他不怨吗？

谁少年时不是鲜衣怒马想着仗剑天涯？他也想名扬天下众人认可，他也想修道修心救万人于水火中，他也想成为主角天赋卓越逍遥四方，他也想他的苦难能有回报。

林薄找不到答案，他认命，他不再奢望不再妄想，承认不是主角也不是天才，他走得远远的再不碰这些剧情和人。

叶青久为什么要把他带回来，为什么又毁了他的一切？

“叶青久。”林薄从他身边走过，“你以为我不恨你吗？”

师兄恨他，林薄还没说过爱他就先恨上了他，这个事实让叶青久不敢深思，落荒而逃。

宫殿又恢复了冷清孤寂，林薄躺在床上，手背遮住了眼睛，隐隐有着湿意。

那些遥不可及的梦被早已消磨得一干二净，无论他怎么做剧情都犹如附骨之蛆死死缠绕着他。

周赴的死像块巨石让他喘不过气，触之即痛。

闭上眼便是那一日的场景，红的白的触目惊心，他跑得再快也比不过那把伞的速度，在梦中也永远迟来一步。林薄害怕梦见周赴，更害怕再也无法梦见周赴。

不知是不是那日的话彻底伤了叶青久的心，他这些日子都没出现在林薄的眼前。

林薄像个毫无生气的游魂，魔宫也像一座巨大的死城，是最契合林薄的坟墓。修复好的仙骨治愈了他的身体，心病却无药可医。

他早已不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少年，成长的代价就是失去某些东西，一些被现在称为愚蠢的东西。

叶青久没有禁止林薄出门，外面花团锦簇，柳枝绕水，美不胜收。这里的风景每日都会有人来打理，却始终没能等来欣赏的人。

林薄整日闷在房内，连窗户都紧闭着。

大大小小的纸张铺满了地面，连落脚的地方也没有。

毛笔散落在书桌上，插在林薄的头发中，拿在手中，林薄神情认真地在画着什么，脸上和衣服上都沾上了墨水。

随着林薄的挥舞，一个人跃然纸上——是手持长刀的周赴。

林薄与画中人对视，放下毛笔吹了吹未干的墨迹，待墨水干透后放在另一侧的软榻上。

那里已经有了厚厚一沓纸张，放在最顶上的那张也是周赴，不知看见了什么正在笑着。

最后一张被放了上去，每一幅都是不同的周赴，林薄把自己脑海中的周赴全部都画了下来。

他往后倒在地上的纸张中，这些都是废稿，或是手指或是神情，林薄尝试了无数遍，从构思到提笔成形，印象中的身影被自己一次次创造。

初次的情爱总多以悲剧结尾，林薄想自己不过是倒霉了一点，初恋死在了情至浓时，所有往后的时光只能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