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仔细观察周善,会发现他的五官都很标准地长成了典型的“小人脸”。
一般人的眼睛可不会像他那么小,又时时都充满着警备和狡猾的光。
估计平时坏事也没少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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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躲什么,不敢看我?”许愿抬手晃了晃他的眼睛,“余芳的孩子去哪儿了,你既然作为她的前夫,不可能什么都不知道。”
“警官,我是真的不知道,”周善面色如常,“余芳那女人早就疯了,疯子说的话,谁敢信呢,要是我说这孩子是她自己不想要了,你们警察到时候要听谁的?”
“是吗,”许愿眯了眯眼,“那你为什么要收藏余芳和孩子的合照,还日日不离身地放在钱夹里?”
许愿双手抱胸,下颔微微仰扬起。
这是一个带有压迫性的姿势。
“除了你钱夹里那张被我们搜出来的照片,”江驰接过许愿话茬儿,“我们又上你的出租屋拜访了一下,很不巧,在你的床头,我们发现了数十张余芳和孩子的合照——其中有一张,是时隔六年之后的单人照,由于摆放位置太过抢眼,我们一眼就看见了它。”
说着,江驰从现场民警手里接过物证袋,将照片放在周善面前:“照片上的这个孩子,你可不能说不认识。”
周善是个几次进宫的惯犯,十年前就坐过牢,有幸体验过二十一世纪初期的监狱管理制度,面对警察也是眼皮也不跳两下,对于审讯流程,他甚至比普通民警熟悉得多。
“不认识。”周善抹了把干燥的皮肤,说。
“真不认识?”江驰突然咧开嘴,神经兮兮地冲他一笑,“既然不认识,为什么把它摆在床头那么显眼的位置——如果真的不认识,我倒是不介意在结案卷宗上给你添上一条类似于‘恋童癖’的罪犯描述,反正你也不差这一个罪名。”
周善细小的眼睛忽然一抖,接着下意识看向桌面上江驰递过来的照片。
听说在旧时候的监狱里,罪犯之间也私下分了三六九等,罪行鄙视链成了犯人们交流的话题之一。经济犯罪的服刑人员地位较高,因为他们有钱有头脑还有知识,同一个监区里的犯人自然愿意和这类人聊天;而因□□或虐童罪入狱的服刑人员在犯人们眼里属于既猥琐又讨厌的类型,早些时候管理制度不完善时,非常容易挨揍。
简单来说就是——贪污腐败的看不起搞电信诈骗的,搞电信诈骗的看不起杀人放火的,杀人放火的看不起盗窃抢劫的,盗窃抢劫的看不起□□猥亵的。
更别说是恋童的那一类,这要是进了监狱,不得被唾沫星子淹死才怪。
说罢,江驰站起身,微微一勾嘴角,斜睨着周善。
审讯室的冷光洒在江驰身上,将他素日里总是缓和着的侧脸线条勾勒出刀锋一般的神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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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讯室外站着一批实习生,由张姐和王辉带着,正头凑头地通过审讯室单面玻璃往里瞄。
王辉兴奋地拍了拍墙边的大理石台面,眉飞色舞:“操,小江哥这段话也太帅了,下一届我局局草桂冠非他莫属!”
张姐揪住王辉头上的几根毛,威胁道:“哎哎哎,你这话老大可不乐意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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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姐、王哥,小江哥刚刚这是在说什么啊,”戴婉仪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一眼旁边负手而立的张姐和王辉,问道,“什么恋童癖?不是说不让威胁嫌疑人吗,他这是......”
张姐一手揽过戴婉仪肩膀,另一手还保持着揪住王辉的姿势,骄傲地抬了抬下巴:“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实战审讯跟教科书上教的总会有些区别,要是人人都能做到跟教科书上的范例一模一样,那也太没新意了。再说,你小江哥这不是常见的心理战术么,合法合规,放心啦放心啦。”
戴婉仪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似懂非懂地比了个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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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江驰是在跟他玩心理战术,但周善自诩也是要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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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片上的小孩衣着单薄褴褛,在冬日的雪花里,没穿鞋的脚淹没在厚厚的鹅毛大雪之下,小腿肚冻得发紫,满是污泥的双手举着一个果冻,两眼无神地盯着前方。
他浑身脏兮兮的,像个可怜的小乞丐,一眼看去,那双稚嫩的瞳孔就好像一潭深黑的水,又像是个充满了仇恨与恐惧的无底洞。
而红星福利院的标志,就在他的身后大大咧咧地露着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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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前,钏岛警方配合滇城警方找到了当年的红星福利院,但福利院已经停办,涉嫌虐待儿童、拐卖人口,并且曾经对两名儿童施暴致死的唐丽贞因患有严重精神疾病而无法接受问询。刑侦一队那边为此召开专项讨论会,重案组的正副两名队长都认为唐丽贞一人不具备拐卖儿童的作案条件,涉嫌拐卖儿童的应当另有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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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周善像神经病发作似的埋头大笑起来,手铐被他摇得哗哗响,“警官,我可不是什么恋童癖变态,行,我认栽,我认栽总行了吧。”
江驰一时间没有理会他。
审讯室内,周善抬起头看了一眼只和自己隔开一道铁栅栏的江驰和许愿,不受控制地大笑着,刺耳的笑声几乎贯穿了现场所有民警的耳朵。
一旁的几个记录员不满地对周善喊道:“你疯了吗......笑什么笑,严肃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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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善不理会记录员,笑得更加瘆人。
“哎我说你——”记录员更加不满。
“让他笑够,他也就今天能笑了,”许愿对记录员挥了挥手,淡然道,“看守所可比这里乱,在法院审理结果出来之前,未决犯都关在一块儿,看守所的门一开,不是来了新人,就是走流程。所以说——周善,赶紧笑,等进了看守所你就再也笑不出来了。”
有人说,看守所的门一旦打开,所有的未决犯都会绷起一根神经——要么是又进来一个倒霉催的;要么是民警过来提审、退侦、延期、审查起诉或是送判决书等。
每个人都觉得可能与自己有关,凑热闹不嫌事儿大的也许会拉着看守所的工作人员问个两句三句,抱着侥幸心理的则盼着自己能得到一张取保候审通知书,万念俱灰的则躲在一边乖乖听凭命运安排。
除了有些微心理上的不适,其他的都还好,食堂的味道也还行,就是比支队稍微差一点儿。
监狱倒是比看守所轻松得多,拿到工钱后可以去监区小卖部买点喜欢吃的,过年过节和狱警一起准备节目,又唱又跳的可喜气了,得到允许还能给家人打打电话。而犯人们在监区里唯一能收到的单子也仅仅只是一张限制消费通知书。
只可惜每个罪犯在被关进监狱之前,基本上都得在看守所呆上一段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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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善估计是笑累了,瘫倒在椅子里,精致的西服皱成一团,猛然间好像老了二十多岁,被手铐铐住的双手微微打颤。
他的眼睛半眯着,眼底一片青灰,目光触及桌上的那张照片之后,猛地一缩。
“想明白了吗,”许愿食指点了点那张照片,“到底是认识还是不认识。”
“......认识,”周善咽了咽口水,把自己从椅子里撑起来,抬手抹了把脸,“我认识。”
许愿不出意外地点点头,定定地看着周善,又道:“这个孩子是谁。”
周善张了张口,似乎在斟酌该不该说。
“我问你这个孩子是谁。”许愿又冷冷地复述了一遍。
“是余芳的,”周善沙哑地说,“她跟王韬的种。”
“原来你知道啊,”许愿指了指照片上的孩子,“这照片在哪儿拍的,谁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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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愿沉静的眸子盯着周善,似要把人盯出一个洞来。
过了片刻,周善突然嗤笑一声,紧接着向前伸了伸手:“有烟吗,来一根。”
许愿眸子动了动——周善要招了。
“行,你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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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善接过烟端详片刻,而后“啪”地点上,叼在嘴里:“你们警察都抽这么差的烟?”
许愿站起来,打开隔离护栏,收走了打火机,又沉默地坐回座椅里。
“让你见笑了,”许愿颔首,“基层公务员就这个工资水平,你很意外?”
周善笑了笑:“那是,我见过的那些公务员可比你这副处级队长有钱,我还以为你们公务员都一样。”
“不一样,”许愿回怼,“我比较穷,也比较清白。”
记录员在一旁憋笑。
许愿抬手敲了敲桌子,回归正题:“烟已经给你了,说说看,这照片怎么回事。”
“照片上是余芳的孩子,”周善咂了咂嘴,“叫余生,名字是我取的。”
许愿双手交叠撑着下巴:“你取的?有什么讲究?”
“姓余的女人生的孩子可不就叫余生么,”周善一摊手,“说实话,我已经很仁至义尽了,我跟余芳不可能照顾这孩子一辈子,光是每年的医疗费就已经够让人头疼了,再说他也不是我的种,他是王韬的种啊,我为什么要花钱养着别人的孩子?”
许愿听后愣了愣,一时没有说话。
“就因为这个,你就把孩子卖了?”江驰见缝插针道,“余芳交代说你为了毒资,逼她生下孩子之后,将孩子卖给别人,有没有这回事?”
周善两只狭小的眼睛微微眯着,上上下下打量着江驰。
“那贱女人果然是个吃里扒外的货,”周善眼底流露出一丝厌恶,夹着烟猛地吸了一口,“她犯瘾之后受不住了吧。这种人,你稍微给她点儿好,她就全都给你吐个干干净净。”
“你这是承认了?”江驰微微挑眉,“所以,你一早就知道余生不是你的孩子,而你逼迫余芳把孩子生下来,是为了卖掉孩子换取毒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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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善猛地愣住。
审讯室里登时安静下来。
“你是卖家,”江驰往前探身,语调微沉,“让我猜猜,买家是王韬吧。”
“不,他是中间商。”
周善瞳孔一缩,夹着烟的手指抖了抖。
他保持着这个姿势很久没有说话,直到烟灰积累到一定程度扑簌簌往下掉落,轻轻落在他皱巴巴的双手上,灼热的痛感激得他猛地抬头,正好对上江驰微微狠厉的视线。
他再往许愿那边瞄,发现许愿不知什么时候起便一直用一种类似豹子的眼神盯着自己。
审讯室里安静得仿佛只剩他一个人的呼吸声,头顶的白炽灯因接触不良而闪了几下,颇有种午夜凶铃的既视感。
面前的玻璃被人不耐烦地敲了几下,紧接着他对上许愿的视线。
许愿又敲了几下玻璃,冰冷道:“烟已经给了你,要说什么赶紧说,别磨蹭。”
江驰没有再去看许愿脸色,而是继续直直地盯着王韬的眼睛:“王韬知不知道这是他的孩子。”
“呵......知道或者是不知道,又有什么关系呢,警官?”
“态度端正点儿!”江驰猛地一拍桌子,继续逼问,“我问你,王韬到底知不知道这孩子的来历!”
周善非要把人弄发火了才肯缓缓低下头去:“他不知道。”
不然怎么可能答应跟我一起卖掉那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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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驰愣住,许愿将右手放在他肩膀上拍了拍。
“所以,你承认你利用了王韬?拿孩子来利用他?”许愿沉声说,“看着我,如果他知道那是自己的亲生骨肉,会怎么样。难道你就非得让他来当这个中间商?”
周善压抑地狂笑起来,面目狰狞:“他会杀了我......但我只不过是,提出了一个赚钱的点子罢了,是他自己一头栽进去的,而且他身上背了人命,胆子比普通人更大,但他东躲西藏不也一样的窝囊吗。那些违法的勾当试问哪一样他没干过?我比起他,只是小巫见大巫,左不过提出一个建议,他想做,我可拦不住。”
江驰:“你刚才说如果王韬知道那个孩子是他的,他会杀了你是吗。你是觉得王韬爱子心切?”
“不,在他眼里,他一旦知道那个孩子是他的,很快就能明白过来我利用了他骗了他,”周善摇摇头,“警官,你们还是太天真了。王韬那样的人,一个孩子死了就死了,对他来说算不了什么,但他这种亡命之徒啊,最痛恨的就是身边人的背叛和利用。你们说要是他有一天知道了这件事,会不会先弄死我?”
江驰抬眸看向许愿,做了个口型。
动机。
许愿食指关节敲了敲桌子,倒是被周善的话气得不轻,只好强压下去,从江驰的视角看过去,许愿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别惹老子”的气息,倒是骇人得很。
“所以,你选择在王韬弄死你之前,先弄死他,对吗。”许愿说。
“算是吧,纸是包不住火的,我只是做了个局,让他来看看货的纯度,其实货的纯度多少并不重要,重要的我要让他发火撂挑子,这样我好有理由弄死他,不然传到道儿上去,别人估计要以为我是一个随随便便就反悔交易的疯子了,以后没人跟我做生意可怎么办。但如果王韬的死是因为分赃不均,我失手弄死了他,消息传给那些老大们,他们只会把这当过眼云烟,而不会在意我这个人,反而还会夸赞我有胆量,敢直言敢动手。”周善阴森森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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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愿又道:“既然你已经亲口承认杀害王韬的动机,那么我还有一些事情想要问问你——当年你们是怎么卖掉那个孩子的?”
“王韬是中间商......我跟王韬商量过,”周善这才呼了口气,又含着烟吸了一口,他有些紧张,于是被呛得直咳嗽,“他是我厂里的经理——跟黄赌毒沾边儿的,不都是朋友带朋友?他说他前妻是个精神病,没有孩子,反正那孩子本来也就是他的,我把孩子给他,就当物归原主了。”
“物归原主?”许愿语气沉下来,“那卖掉孩子的钱呢,为什么余芳说是你卖了孩子换毒资?”
“我在做那件事之前也担心被人看出来,提前试探过他,我问他,想不想要一个孩子,他说不要。虽然王韬不想要那个孩子,但他有门路,也有钱,”周善轻蔑一笑,“后来他告诉我,他认识一个叫兰姨的人,兰姨是卖孩子的好手,也是中间商。”
审讯室里的灯光越发暗沉,周善的嘴脸也越发恐怖。
“买家先给兰姨钱,兰姨自己吞掉一部分,剩下的给卖家,也就是我们——他说要把孩子卖给兰姨,得到的钱和我平分。我一想,正好我手上有批货,得叫他从外头运进来,我假装送他个人情,借花献佛,不把卖孩子的事儿说出去,反正他一时半会儿也不知道那个被卖掉的是他亲儿子,被我利用了反而给我做嫁衣,到时候有这份‘人情’在,日后合伙运货也方便。”
周善又道:“余芳那贱女人,脑子里只有毒品,还是那句话——只要你给她点儿好,她就什么都干,什么都听你的。”
“行,我知道了,”许愿又道,“那你再说说,你地下冰窖里的血迹是怎么回事?”
“杀鸡的鸡血。”
许愿微微顿了一下,神情严肃:“你放屁,那他妈明明是余芳的血!”
“警官,你看你这不是知道了吗,”周善无奈地摆摆手,手铐在空中哗哗响了一阵,“是她的血又怎么样,我打了她,所以呢,你要替她讨回公道吗。可咱们不是在谈论以前发生案子吗,跟她在我这儿受没受委屈又有什么关系?”
许愿眼底染上一丝愠怒,暗暗攥紧了拳。
江驰余光扫向许愿,突然站起来,不动声色地拉住许愿胳膊:“队长。”
许愿斜斜地睨了眼周善,一拳拍在审讯桌上,把所有人惊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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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善放声大笑起来,开始阐述自己的犯罪经过。
“那张照片是兰姨在红星福利院门口拍的,”周善大笑,“我倒是没想到,兰姨把他卖到了山区底下的一家福利院里,这院长也不是个东西,福利院的孩子十个有八个是拐来的——哎,警官,你说巧不巧,那家福利院,就是王韬他前妻工作的地方,他们还在福利院门口给余生拍了张照片寄过来......嘶,你说这不是兜兜转转孩子又回到自己手里了么,从头到尾被蒙在鼓里的只有王韬一个,你知道我当时别提多高兴了吗。”
周善越说越激动:“啧啧,王韬他老婆是个精神病,有一次犯病还杀过福利院的小孩,只可惜当时法院没定她的罪。王韬怎么样我就不知道了,反正他有段时间因为手头缺钱去找过兰姨好几次,想让兰姨再次转手卖掉孩子换钱供他买毒品,结果却迟迟找不到出价高的买家,这事儿就一直搁着,王韬觉得兰姨在耍滑,又不好跟兰姨动手,就只能大老远跑过去特意对小孩下手咯,估计这小孩也没少被打过吧——诶,警官,这些都是王韬告诉我的,可不关我事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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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周善把兰姨寄过来的单人照片同余芳和孩子满月的合照摆在一起,贴满床头和地下冰窖,并不是为了保存照片,也不是为了什么情趣,而是......而是利用这种方式折磨余芳。
周善竟然让余芳每天面对照片里孩子童真的脸,一遍一遍地告诉她——“你的孩子过得不好”,一遍一遍地叫她被迫回忆起很多年前与王韬共枕眠的那个恶心的夜晚,一遍一遍唤醒她少女时期受过的创伤,一遍一遍地让她饱受心理上的折磨,用鞭子或是刑具,殴打她,叫她难堪......
甚至在存放蔬菜瓜果的地下冰窖里,余芳的血迹流了满地,还没来得及清理。
太压抑了,审讯现场的所有民警几乎都要开始呼吸困难,有个别共情能力较强的女警察已经先一步打开门走出去透气,连张姐也忍不住叹气。
看来余芳说的是真的。
就知道会是这样。
许愿眉头轻轻皱起,尽量逼迫自己不要倾向于案件中的任何一方,让自己处在一个相对公平公正的审讯状态里,镇定道:“你之前说手上有货,要让王韬从外头运进来,具体是什么货。”
“高纯度□□,”周善话到一半,忽然又伸了伸手,“警官,没烟了,再来一根。”
如果再给他一根,也许他真的会把事实说出来。
许愿思索着,又给他点上一根烟。
“行了,烟也给你点了,现在总该说了吧。”许愿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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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纯度□□,还有些其他的,”周善说着,顿了顿,又道,“那边儿人说是新货,绝无仅有。”
许愿心里的那根神经立马绷了起来。
新货?
绝无仅有?
王韬的死因就是吸毒过量,法医检查之后说摄入他体内的是一种市面上从来没有出现过的新型毒品,会不会也和这个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