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八一过，吕素孝期满。

这天，吕素在母亲的排位面前敬香磕头，吕母站在一旁双手合十，喃喃，“这往后我们就不能再常常惦念着你了，你不要怪我们。阿素开春便要去赶考了，你要祝她如心想事成一切顺利……”

祭拜过后，外祖母和舅舅送来祭品，再由舅舅烧了灵屋，母女俩正式脱孝。

这天，吕素久违地上了脂粉，又换了件靛青色袄裙前去赴宴。

与宴者大多家境殷实，以男子居多，吕素算是一朵奇葩，她不仅家境贫寒还是女子。但众人却不敢轻视，一辈子都只个童生的大有人在，吕素还这么年轻，且听说她童试和县试都是一次中的。

在座的都是学子中的佼佼者，只要脑子没问题，谁都不会蠢到无缘无故去得罪人。

吕素的酒量完美地继承了她的母亲，不说千杯不醉，寻常人想喝倒她十分不易，在座不免又高看她几分。

席散后，赵璇用马车送她回家。到得巷口，她提着灯慢慢地往家走，接着便看到家门口那几盏灯火。凝神看去，竟是姜宜。

吕素不由加快步伐，随着她走近，姜宜的眼神越来越亮。

“令安，怎么不进去？”

姜宜凝望着她，“我出来逛逛恰巧路过，眼下天色不早，我就……先回去了。”

确实不早了，吕素也不好留她，轻声说，“那我送你。”

姜宜弯起眼角，“不用送的，你饮了酒，早些歇息吧。”

吕素这才意识到自己身上有酒味，不禁报赧，“是我唐突了，那你们路上慢点。”

“你以后……少饮些酒。”说完，姜宜在黑暗中红了脸，快步离去。

吕素一路目送，直到她的身影消失。

蒸酒烧肉，挂灯笼贴对联，年味一天比一天浓郁。

今年除夕吕母打算敞开了过，这是她们娘俩时隔多年正正经经过的第一个年。

“……我也是想着图个好兆头，让大家都平平安安顺顺利利，阿素来年也能一举登科。”吕母一边炸果子一边说。

“我们都要一年比一年好。”外祖母笑说，她从蒸笼里夹出一碟糕饼，唤来原哥儿，“给表姐和你姐姐端过去，小心烫。”

舅母叫住他，“顺道问问你表姐什么时候有空，让她跟你阿爷一块打糍粑。”

原哥儿应了声，迈着短腿跨出了热火朝天的厨房，没多会儿又迈进来，“表姐说午后就可以。”

舅母说知道了。

书房里，吕素检查完雯姐儿的功课，夸她有长进，“……今日便到这吧。咱们把糕饼吃了，待会儿凉了。”

雯姐儿笑眯眯，“嗯！”

吃着吃着，小姑娘忽然问，“表姐，姜姐姐这几日怎么没来？”

吕素手一顿，笑笑，“年关了，或许大家都忙吧。”

姜宜是被“软禁”了。

那天晚上从永平巷回来，她前脚刚踏进家门后脚就被她二姐提到跟前训斥了一顿。

“……你这几个丫头也是不长记性的，才挨了鞭子就敢撺掇你见天地往外跑，我看几时一并打发了去你才肯收收心。”姜容冷声说。

姜宜原本还耷拉着脑袋，一听这话仰起小脸怒目而视，“我院儿里的人凭什么任你打发？”

姜容目光犀利地瞪她一眼，也不同她废话，“你这些天最好老实在家呆着，否则我说到做到。”说完便将人赶了出去。

姜宜在门外气得跳脚，“母老虎！！！”

除夕，姜宜面对一桌子的珍馐佳肴却显得心不在焉，连亲戚跟她讲话她也没有回应。

姜容在底下戳她，脸上笑意不变，嘴上却小声说，“三伯母问你话呢。大过年的给我打起精神来，不然待会饶不了你。”

姜宜立时扬起笑脸，“怎么了三伯母，我刚刚有些走神……”

随着时间推移，姜宜越发没了耐心，尤其是长辈们已经聊到三兄妹的婚事上来。

“……也都到了年龄了，该抓点紧。不然好的都被人挑走了。”

“宜儿，我娘家有个侄子，长得一表人才风流倜傥……”

姜宜实在听不下去了，随意找了个借口退席，在姜容恼怒的眼神里出了厅堂。

她快步往外走，说道，“待会儿我去永平巷，你们就别跟着了。”

文石当即说，“哪能让姑娘一个人出门，我也一起。”

银朱也说，“我也没有离了姑娘的道理。”

姜宜扫她们一眼，叹气，“走吧。”说完钻进小轿。

出了姜宅，姜宜直奔永平巷，然而到了门口她又退缩了。就在她犹豫不决时，文石上前敲了门，并对姜宜说，“姑娘，想见就见吧。”

吕素依旧穿了那件湖蓝色袄子，不过她如今不仅戴了钗环，还描了花钿。一眼看去少了些素净，多了些明艳，眼神却依旧这么温柔。

“令安过年好，是有什么事吗？”

姜宜喉咙发紧，“师仪，要不要，一起去看烟花？”

吕素默了默，而后勾唇笑，“好。”

今年街面上不若往年热闹，但姜宜却非常雀跃，目光总情不自禁地瞥向身边人。

吕素给她递上一个螃蟹花灯，嗓音中带着笑意，“你曾送我一个糖人，我还赠你一个花灯。”

姜宜拿在手里，行走间，螃蟹的两只钳子上下晃动，她两眼晶亮，“谢谢师仪，我很喜欢。”

吕素笑意加深。

二人登上城墙，她们曾在这里看过焰火。无声地并肩走了一段后，姜宜问，“师仪，你二月便启程了吗？”

“是呀，元宵后需回庆符一趟，提前给阿母扫墓。”

姜宜的心蓦然揪紧，“那你还回来吗？还是直接就去赶考了？”

吕素侧脸看她，弯眉笑，“至多三五日便回来了。”

姜宜舒了口气，接着她像下定了某种决心似的，脚步一顿，转身，“吕素，我有话要对你讲。”

吕素笑意微敛，瞳孔微沉，“令安，有些话不说，会不会更好？”

姜宜嘴唇轻颤，眼神却坚定，“吕素，我要说。”

姜宜想，她永远都会记得咸庆二十五年的除夕夜。那一天，她向她倾慕的女子表明心意，对方却说，“令安，感谢你的心意。可是很抱歉，恕我无法回应。”

她强忍羞耻，执着地注视她，“我明白，你肯定有你的思量。吕素，我可以等你。”

吕素朱唇轻启，“不必。就像你曾经说过，不是所有的女子都喜欢女子。”

一瞬间，姜宜觉得自己的十分可笑。她再也没有脸面和勇气站在她面前，在水雾中最后看她一眼后，她捂着嘴飞快地跑走了。

“姑娘！”银朱领着人追上去。

文石眼带责备地看吕素一眼后，也立马追了上去。

吕素死死地掐着掌心，将眼中的泪意眨干，她转头看向远方的烟火，眼尾一片蔷薇色。

姜宜回房后便将自己关了起来，听着她在里面失声痛哭，文石等皆一脸悲戚。

“姜宜人呢！”姜容黑着脸进来，在听到哭声后，不由神情一滞。

吕素缓缓往回走，拐进永平巷，遇到了邻里还会互道一声过年好。她踏进小院儿，在一家人惊异的目光中走进书房，将自己关了进去。

她靠在门上，顷刻间热泪汹涌而出，如断线的珍珠般一颗颗砸在衣襟上。她浑身颤抖，钗环也跟着摇晃。

良久，门外轻轻敲响，“阿素，阿娘能进来吗？”

在吕母眼里，吕素向来待人温和有礼行事沉稳持重，如眼下这般伏在她膝盖上压抑地啜泣倒是不曾有过。她满面心疼，一下一下地抚摸着女儿的头发，默默地陪伴。

不多会，吕素擦干了眼泪，再起身时，又是以往的模样了。

“阿素，同阿娘说说吧，”

那个名字从唇齿间萦绕而出时，吕素觉得自己似乎也没那么痛了。

吕母听罢长叹，“是啊，到底是咱们配不上人家。”

吕素苦涩一笑，“她说她能等，若我一直不中，难道要她一直等吗……”

吕母拍她一下，“大过年的胡说八道！我儿必中！”

姜容已经知道她这个傻妹妹发生什么了，她给她顺顺背，“也好，也省得你整日痴心妄想。”

姜宜哭得满脸通红，“我真的好喜欢她……”

“再喜欢也是你一厢情愿啊，不过就是你们两情相悦也没戏。”

姜宜扁扁嘴，“为什么……”

姜容白她，“她不是要走仕途吗？若考上了，你配不上人家吧；若没考上，她这一穷二白的，爷娘哪肯让你嫁过去，能让你娶她都算烧高香了。可她若嫁到我们家就成了商户，需革了功名，她愿意吗？你自个儿琢磨琢磨是不是这个理？”

姜宜瞪眼，“她这么厉害，必定能中！”

姜容嗤笑，“大姑爷不厉害？五岁成诗十岁中秀才的神童，听说当初去他家做媒的人几乎将门槛踏破了，现在怎么着，年近六旬了还是个秀才。爷娘是不是说过，阿翁肠子都要悔青了。”

姜宜哽咽，“她厉不厉害也跟我没关系了，我再也不要喜欢她了……”

姜容睨她，“知道就好，醒醒吧啊。”

才从姜宜院儿里出来，便有人上前禀报，“二姑娘，蔡娘子已等候多时了。”

姜容面色一沉，“她爱等便让她等着。”说完拔腿便走，忽然步伐一停，脚尖一转，一脸不情愿地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