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不约而同放轻呼吸，阵法中流转着纤丝弱柳般的灵力，殷素之就如站在灵气与雾气交缠而成的漩涡之中。

游丹庭右手轻轻一挑，阵法周围的银雾便如被一道清风徐徐吹散，由是得以看清殷素之周身的伤痕。

见他伤势严重，剑灵跃跃欲试，刚要冲上去，殷素之却忽然从阵法中消失了。

剑灵一愣：“这什么阵？这么厉害？这就……死了？”

它绕着灵气逐渐平息的阵法飞了一圈。左看右看，那却只是一个简单阵法，常用于修士闭关，俗称关门阵。

这阵法最多只能把人困住，要杀掉谁，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殷逢雪也走过去，发现阵中确实有鲜血后，他好奇地戳了一下阵法，感觉到指尖传来一股排斥他的力量，挺弹的。

这倒有点有趣，他又连着戳了好几下，维持阵法的灵气竟探出来敲了敲他的手指。

殷逢雪不禁呆了一下，游丹庭默默走上前，将他手按下：“……别玩儿了。”又对剑灵道：“方才那是殷素之的分身，不是真身。”

银雾散开时，谁都没有察觉到这是什么，殷素之也不例外，但过了一段时间后，游丹庭就感觉到，雾气中有很多个殷素之，还分别朝着不同的方向去了。

不难想到，殷素之察觉到了这雾气与碧罗山的法力禁场之间的相似之处。用自己的分身去探路，确实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剑灵听罢不解：“你这雾气不是挺厉害的？怎么他还能使得出来分身术？”

游丹庭笑了笑：“或许还不够厉害。”

剑灵不言，殷逢雪道：“或许这些分身本来就存在？”剑灵又不解：“他平白放那么多分身做什么？”

殷逢雪摇头：“或许就是为了应对这样的时刻。他非常谨慎，未雨绸缪到这种地步，也不是不可能。”

普通人打架喜欢玩儿声东击西的战术，修士魔修们也不例外，只不过修士魔修们还玩得真一些，用分身，除了自己，谁也辨不出真假来。

剑灵道：“那现在……”

游丹庭又笑了一下：“他逃不出去的，无论哪个分身，都逃不出去。现在唯一的难题是……不知道哪个是真的。”

“不过，这都是小事，”她悠悠然地转了个方向。就是硬耗，也是我的胜算大。

雾气用的是兵器碎尘，雾中种种迷阵却在消耗她自身的法力，游丹庭虽没有明说，殷逢雪和剑灵哪能猜不到，但谁都没有提出那个可能性。

西面八方的灵气变得更强了，殷逢雪看见银色雾气中闪过一丝一线的灵流痕迹，这意味着周围的法阵更多了。

虽然无法一眼洞穿，但他知道，在覆盖远近数百里的银色雾气中，各种阵法已经多到堪称天罗地网的地步了。

她能坚持多久呢？

殷逢雪没有说什么，他垂眸看两人牵在一起的手，内心涌起一种难以描述的感觉，好像她的平静与决心也通过两人相触的肌肤传递过来了。

接下来，他们又遇见了三个殷素之。

无一例外的，阵法之中的殷素之察觉到他们已经靠近之后，选择了解除术法。

在这个过程中，秦月净又联络了一次他们，说天人清的仙子仙君们已经布置好了，但雾气的范围一直在扩大，远近数个魔城都被囊括了进去。

虽然，因为殷素之的缘故，这些处在若休涯周边的魔城都已经变成了空城。

“他们想问你是否知道殷素之所在的具体方向，好多加派些人手过去。”

游丹庭平静地看着又一个殷素之在她眼前消失。

“请他们往海上的方向去吧。”

殷素之的分身几乎都朝着海的方向去了，寥寥剩下的那几个，也都被阵法困锁着。

随着分身分布走，他们已经快飞出若休涯了，茫茫大海上，银色雾气顺着海潮轻曼起伏遮天蔽日，海水如墨一般，只有蕴藏着灵气的银尘在其中粼粼闪烁。

浩瀚的、如浓墨的水，久郁不散的雾气。游丹庭觉得这场景有些眼熟，只是一时间，她想不起是在哪儿见过这场景。

正在思索中，身侧殷逢雪低声道：“这里很像断渊。”

剑灵踩在竖着的悬星剑上，剑尖触到海面，划过一道长长银痕。

“断渊全是鬼气和魔气，这里却全是灵气——说来，这里可是魔界啊，”剑灵竟笑了笑，“魔界中出现这么多这么强的灵气，不知外面是什么样子。”

这个游丹庭知道。

饱含功德之力与灵气的银雾漂浮在魔界大地上，与这片土地本有的魔气产生了巨大的反应，具体表现为——雷电。

处在银雾之外的天人清的仙子仙君们正在犯愁。

从高空上看，银色的大雾仿佛一颗正在膨胀的烟晶色宝石，雷电织出纤细而明亮的网络，将这颗宝石紧紧地包裹住，这让天人清的仙君仙子有些挫败。

有不少人在想，或许那位游道长根本用不着他们，有这雷电之网，里头的魔修就是侥幸逃到了边缘，恐怕也不敢从雷电中迈出一步。

游丹庭的话从秦月净传到谈嫣，再从谈嫣传到天人清众仙耳中。

“裴师兄！你去哪儿？”

被喊住的紫衣男子转过身，若游丹庭在此处，便会发现这剑眉星目的俊朗男子正是当日在元翡处见过的那一位仙君。

裴自雨道：“我去海上。”

那仙子有些惊讶：“炎仙子已同你说了么？”

“炎仙子？”裴自雨疑惑一瞬，“不，我是猜殷素之会去海上，所以想先过去看看。”

“炎仙子说游道长也这样说，师兄，你怎么猜到的？”

裴自雨淡淡一笑，并不解释，告辞一声，便御风向东方飞去。

东海银雾之中，游丹庭一行人终于遇见了一个没一见他们就自杀的殷素之——这么说也不太准确，因为殷素之根本没发现他们。

按道理来说，这个距离，足够他察觉到他们的存在了。

殷逢雪道：“有点奇怪，他怎么一点伤都没有？也没什么魔气……”

剑灵道：“运气好吧，那么多分身，可能这个就是弱到没有魔气又好运的。”

游丹庭也觉得这个殷素之怪怪的，没什么法力，连衣裳也不是先前穿的那一套。

就在此时，殷素之转过身来，发现身后站着三个人，他表现得有些诧异：“你们是谁？”

游丹庭一抬手，他周围的银雾立刻结成细银锁链，藤蔓一般瞬间缠住他的躯体。

殷素之低头看了看，又抬起头，仿佛无所谓地道：“你们快逃吧。我母亲快来了。”

母亲？游丹庭与殷逢雪对视一眼。母亲二字，于殷素之来说，应该只会指向灵波，可灵波作古多日，她从哪里来呢？

再者，殷素之怎么会指望灵波来救他？总不会这个分身以为装疯卖傻会对他们起作用吧？

正在疑惑之时，众人足下的海面忽然翻涌起来，仿佛沸开，接着，黑色的海水中接二连三地冒起晶莹小泡，不过片刻，目之所及的海水中就飘满了这种小泡。

仔细一看，小泡中似乎还有点别的东西，还没等游丹庭等人看个清楚，那些水泡子咕噜一圈，融冰似的层层化开，没等三人看清，一些黑糊糊湿漉漉的东西就从中钻了出来，海藻一般蔓延着结成连片乌黑。

众人定睛一看，那竟然全是人头！而且还都是殷素之那张脸！

远近的银雾忽然浓了一成，水中的人脸睁开眼睛，同雾中的人影一起，直直地、淡漠地看向现在中心的三人。

剑灵吓了一跳，一下窜得老高，游丹庭和殷逢雪倒是见惯了各种诡异场景，虽微觉瘆人，不过这些“殷素之”同海上那个殷素之一样，没什么法力。

而且，仔细一看就会发现，这些“殷素之”没有一丝魔气，也并不只有脑袋，他们有完完整整的身体，只不过全部浸在浓黑海水中，不得见光。

游丹庭有些纳闷，难道不知不觉间，她又中什么幻术了？

问系统，系统说：“唔，没检测到幻境之类的数据，不过不能排除这种可能。“

殷逢雪亦有此想，道：“丹丹，碧束有除妄破邪之效，能给我用一下么？”

游丹庭怎么可能再让他碰仙器，她取出弓与箭来，道：“不如你教我用？”

殷逢雪却微笑着念了一句密语，游丹庭手中的碧束随之化为了一盏极漂亮的玻璃灯，箭为挑竿如枪，弓成红焰如莲，光之所至，竟能照透漫漫银雾，果然是除妄破邪的仙器。

殷逢雪负手，以示自己坚决听话，不碰碧束，他说：“直接照就好。”

游丹庭提起灯笼四下一照，殷素之们却没消失，甚至还有一个从海中抬起手来，有些好奇地戳了戳碧束。

碧束也有些灵识，不客气地爆了下火焰，企图吓唬这胆敢触碰自己的魔修。

确定不是幻境后，游丹庭收起碧束，她看着面前这些一模一样挨挤在一起的脸，一个原本模糊着的想法逐渐清晰起来。

“他们不是殷素之，”她道，“还记得之前缇铃说的么？东海上有许多蠃鱼的鱼卵，这些……大概就是那些鱼卵了。”

清露当时说那些只是鱼卵，现在看来，恐怕并非如此。

她问：“你们一直住在海上么？”

然而，大多数眼睛都盯着她手里的莲花灯，连被绑着的那个也不例外。她甚至听见了几声“好漂亮”之类的感叹。

游丹庭想，殷素之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呢？

从海上走并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海中的雷电比空中的更厉害，而且，殷素之也并非一味逃避的人。

果然还是因为这里的……兄弟吧？没有魔气，只是单纯地修行着，对于魔修来说，就像一口美味的甜点。

她收起碧束，抬手探入雾中，就在方才，又有几个分身抵不过阵法，选择了解术。

她正计算着剩余不多的分身的方位，想赌一把哪个方向是对的，顶上躲入雾气中的剑灵却猛地冲了下来：“你要做甚？”

游丹庭一怔，想说她还什么都没做呢，直觉却比思维更快，她转头看向身侧的殷逢雪。

殷逢雪握着悬星剑，没有看海中漂浮着的“殷素之”们。他恳切地看着她，同时又十分平静：“我来吧。”

与其让殷素之通过屠杀血亲增长魔气，不如他们先下手为强。

游丹庭心中一紧：“这是滥杀无辜，他们身上没有一丝魔气，也没有行过恶事。阿雪，我可以把他们关起来。”

殷逢雪摇头：“他们体内有灵波的血咒，殷素之已然渡劫成魔，他作为灵波血亲，也能够动用灵波种下的血咒，只要他想，顷刻间就能杀掉他们。这法术不是现在被压制住的殷素之能用的，但等他亲手多杀几个，或许就能用了。所以，我们不但得动手，而且得快。”

游丹庭怔住了。

殷逢雪欺上前，他右手握着剑，便用左手抚上她的侧颊：“让我来吧，丹丹，我想为你做些事。”

海中的“殷素之”们仿佛无知无觉，不知何时，他们又变回了鱼卵的模样，浮在海面上，随着潮水滚动，剔透得像是水晶。

游丹庭想，血咒又怎么样，只要用了足够的功德灵光，那就可以抵抗血咒了。

可那样，要么她得抽出附近银雾的功德之力，要么，就得用她自己的功德。

这样的鱼卵不知有多少，她一人之力，得用到什么地步呢？

殷逢雪道：“他故意的，他在逼你，丹丹，我不能让你受他胁迫。”

游丹庭看了他一会儿，终究摇了摇头：“这是滥杀无辜。而且，我不能让你走得太远。”她去握他的右手，殷逢雪没有反抗，顺从地让她取走了悬星。

剑灵松了口气，也不敢乱跑了，连忙抱着悬星飞到游丹庭身后。

游丹庭宽慰似的朝殷逢雪一笑，然后，取出自己那把功德灵光凝成的剑。她捏住剑锋，灵光暖意从指尖上蔓延而上，这才发觉这只手有多冷。

察觉到剑体正在轻轻嗡动，游丹庭心中反而更能狠下去了。

正要捏折剑身，忽然，一道流星似的紫光穿透厚厚银雾，利剑一般直落到海面上，来人法力控制得极好，靴底触水竟是半点涟漪都无。

仙气飘飘中，紫衣青年笑着向游丹庭颔首：“又见面了，游道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