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公子。”

殷逢雪皱了皱眉。不知为何，她的道谢竟让他心中生出一股烦躁。

不过，说来说去，也不能怪她。如果他早些说出真相，姜姑娘也不至于真的信了施无声。之前为什么不说呢，一半是因为他老是犹犹豫豫地不知道该怎么说；另一半，则是因为那时殷素之还没让他杀施无声，他心里其实并不觉得这事有多么危险。

可能还有一些其他的因素在内，他这会儿理不清楚，说不明白，总之就是两个字，后悔。

要不在离开碧罗山之前把施无声杀了吧？他脑海中冒出这句话。

如果杀了，姜姑娘的危难就能解了，一切的一切，又可以回到原点。唯有两点美中不足，其一是丹丹那边，他不好解释；其二，就是施无声那个‘秘密’，他暂时没法知道了。

明天吧，等明天他好好想想。殷逢雪心中暗道。

谁知，当天晚上，一声惊雷，把沉睡的碧罗山劈醒了。

这雷声余韵经久不散，隆隆的在云中翻腾，这绝不是普通的雷电！这是渡劫之雷！一时间，山中一半妖物躲进被窝，一半妖物跑出房间，扒着竹阑干向天顶看。

殷逢雪也不例外，他在慌乱间披了两件衣裳，急匆匆跑出房门，左右一看，住这一层的都出来看热闹了，唯有殷素之那间房还关着。

青桃在几步远的地方纳闷：“怪了，不是说月底，怎么提前了？”

旁边的女冠道：“今天也二十一了，勉勉强强算个月底吧。”

“不能算，明早咱们一起去笑话楚宴，这小子成天狂，这么大的事都能诊错。该好好被笑话笑话。”青桃说完，两个人笑作一团。

殷逢雪听了只觉心下一惊，也说不清自己是怎么想的，拨开挡路的邻居，跑到隔壁竹门前：“冷郎君你在么？小冷！小冷？！”

隔壁青桃拉住他：“别敲了，他明天要早早出发去云京，今天应该睡得早。”

殷逢雪胡乱摇头，也不敲了，直接一脚踹开门，往里一看，床榻上整整齐齐，没有人。

青桃也跟着看了一眼：“哟，难道大半夜就走了？”

不，绝不可能。

殷逢雪闷头一转，跑向一楼药堂。他一边跑一边系衣裳，到了药堂，果然药童们都聚在堂中，乱哄哄的，都在讨论小熊妖提前渡劫的事，他随手抓住一个：“看见冷郎君了么？小楚大夫在哪儿？”

这随手抓住的竟正好就是姜妺！她被他吓了一跳，忙指着通向丹房的走廊：“都在那儿都在那儿。”

他怕自己没说清楚：“冷郎君也在？”

“在啊。”姜妺疑惑道。

还真是他。殷逢雪恨不得一下子冲进去，可是药童们还在不断地从两边房间涌进大堂——他们吃住都在药堂旁侧的通铺房，小熊妖渡劫，未免雷劫余波伤及无辜，他们都得先撤出去。

殷逢雪冲前嘱咐了一句：“姜姑娘，你千万就留在此处，哪儿都别去。”

也不知姜妺听不听，他没空去管了。

好不容易扒拉开众人，他一路猛冲终于冲到了丹房前的那片空地上，一看，小熊妖在护阵正中，两位楚大夫在，苟琴在。

而殷素之，他站在边角处，同众人一样，仰望着雷云，阑珊亮光落在那只银白面具上，就好像他也在等待渡劫。

楚宴先打了个招呼：“噢，殷兄弟也来了？”

殷逢雪指着殷素之：“我找他。”

这句话好像曾听过的。楚宴点点头挥挥手：“那你们自便。”你找他他找你，反正都不是来找我的。

殷逢雪揪住殷素之的手腕：“走。”

他把人拖到存放药丸的库房中，一字一句问：“是不是你？”

殷素之看了他一眼：“你迟迟不肯动手，我帮你一把。”

“你！”

殷素之亮了亮手中小瓶：“我还可以再帮你一把，要是做不到，不如现在来吃几粒。”

果然是他把药丸给小熊吃了。

殷逢雪也不打算细问他到底怎么做的，这药丸小，掺汤里掺饭里，一不留神就会吃下去。

“你不去看看姜妺么？今晚所有的目光都只会集中在渡劫的熊妖身上，要是姜妺忽然失踪了，可不会有人发现。”

殷素之其实是用逼迫施无声的做法来逼迫殷逢雪，不得不说，他做得很成功，动作极小，影响极大。

殷逢雪退了一步，出门前，他回头看了一眼：“如果姜姑娘出事了，你们所作所为，我会一五一十地告诉丹丹。”

他说完，也不管殷素之如何想如何回答，转头就走。方才嘱咐过姜妺，她应该不会乱跑的。

然而奔到大堂，左看右看，却怎么都找不见那个消瘦的身影，殷逢雪又抓了个人问，然而姜妺初来乍到，怎么能像冷郎君那样谁都认识她，即便是认识，她也并不引人注目，于是问一个一个摇头，都说不知道。

或许姜姑娘是回房间了？他忽然想到，问明白姜妺住在哪里之后，他跑到侧间一看，空无一人。

殷逢雪正要离开，余光却扫到了什么东西，转头一看，姜妺床榻前的小桌上，落着一片柔嫩的浅紫花瓣。

施无声来过。

他推开窗，片刻后，月光下，一只雪白的狐狸跃出花窗，向对面竹林跑去。

施无声选的地方远，若是刚走，他或许追得上。

刚翻过山脊，他就看见了竹林深处的一人一鬼。

他们穿过药田，施无声笑着问：“怎么还带着葫芦？”

“出门时下意识就戴上了。”姜妺垂首道。

白天他的那些话终究还是起了作用，姜妺没有她表现的那么固执。殷逢雪心中一片欣慰，他扒上绿竹梢，跟着他们的脚步，一根一根往前跳。他准备抓个现行，到时候好向丹丹解释。

施无声听了冷淡回答，轻轻叹气：“阿妺，我要走了，你没有话要对我说么？”

姜妺依旧垂着头：“不是你先来寻我，说等不及，有话要对我说？怎么现在又问我？”

施无声面色微不自然：“我……”

姜妺好似心乱如麻，摇了摇头：“我们就安安静静地向前走，到了紫藤河边再说这些吧。我想静一静。”

殷逢雪也只好一路跟过去，他们逐渐远离山谷，陪伴这一路的，只有小熊妖引来的层层雷云呼呼朔风，将整片竹林吹得翻飞四舞，过不多时，雷劫降下，一声一声，贯彻整座山谷。

奇怪，要说第一道劫，应该早就劈完了才对。殷逢雪一边朝前跳一边数，这数量完全不对啊……难道说，这是两次劫数连着来？

妖精渡劫时偶尔会出现这样的情况，要么就是实在天资聪颖厚积薄发，要么就是丹药吃多了不得不连续突破。殷素之他，到底给小熊妖喂了多少药？

殷逢雪心中一沉，二劫连渡危险无比，设若小熊渡劫失败，大家只会更关心它的情况，山的这一边，死了谁，谁消失了，就更没人注意了。

终于走到紫藤花河畔，这里的花开得比上次来时更芬芳、更热烈了，淡紫花瓣飘零入河，青年男女花下散心，本是美景良人，谁知别有心肠。

“阿妺，”施无声摘下一朵花递给姜妺，他盯着姜妺的发顶，突然道，“我要向你坦白一件事。”

殷逢雪一愣，正暗自哀伤的姜妺也是一愣：“坦白？”

她忽然有几分欣喜：“你找我，是要坦白？”她眨眨眼，又小心道：“那……除了坦白，没有别的话要说么？”

殷逢雪：这姑娘真是——

他心里其实也有点疑惑，难不成丹丹说对了，施无声是真的想和姜姑娘她……

花藤下，施无声仿佛不太明白她的意思。姜妺连忙道：“你说吧，我听着。”

“那……我说了，”施无声深呼吸一口气，“阿妺，你听说过画皮鬼么？”

他嗓音仿佛在颤抖：“其实，我并不是人，我是，画皮。”

姜妺望着他：“我听说过，我知道。”她似有悲意，却又笑起来：“你该早些与我说的。你可以用你之前的样子来见我。”

“之前的样子，你不是不喜欢么？”

“不，”姜妺摇头，“我……我是不敢。”

藏在花朵里的殷逢雪看得目瞪口呆。施无声竟然真的坦白了？

他不明白这操作。他真的不明白。

就是姜妺看起来更喜欢他了。

施无声道：“我骗了你的，不止这一件。可以陪我去山脚走走么？”

殷逢雪精神一振。姜妺道：“山脚？”

“嗯。其实，妖尊并不打算放我出山，或者说，我这辈子都出不了山。之前那样说，是因为我不能一直那样来见你，如果让其他人知道我换了一张脸来见你，必然会引起怀疑，所以我……抱歉，再多理由，终究是我骗了你。”

他解释得不清不楚，其实细究起来漏洞颇多，可姜妺已经不在乎了，她将那串紫藤握在手心，话里满满温情：“不必解释，我能明白，你都是为我着想。”

殷逢雪：啊？

姜妺继续道：“去山脚做什么？”

施无声道：“山脚，是我离自由最近的地方。有些话，我想在那里对你说。”

殷逢雪：你说话好像一个被害者，自己是什么东西没点数么？！

姜妺却面上一红，她眼中满是迫不及待的光芒：“好，我们去。”

施无声牵起她的手，他看起来想深情对望，可姜妺却害羞地缩回了手，垂首羞答答道：“等你说了……再牵。”

两人顺着小河一路奔向山脚，再停下来时，都是气喘吁吁面带薄红，殷逢雪趴在竹梢上，一样的气喘吁吁。狐身虽然比人身快，可累得也快啊！

“阿妺，你愿意……永远和我在一起么？”施无声再次牵起她的手，这一次，姜妺没再退缩。

姜妺垂着头道：“我不能说永远，我的身体……”

“我知道，我不在乎。”

“还有，我相貌平平……”

“我不在乎。”施无声急不可耐。

姜妺抬首，她眼中似含着泪：“我在乎。我在乎我的寿命，我的容貌。如果……你真的不在乎，那……”她温柔地靠前，伸出空余的右手，轻轻抚住他的脸，“我愿意。”

施无声露出狂喜神色，他亦抬手，覆上怀中女子的后颈，仿佛是在温柔摩梭：“那可就——”

五指扎进脖颈皮肉，鲜血并未立刻涌出。

施无声看着那张骤然定格的脸颊，微笑着补上后半句：“——多谢你了。”

“心甘情愿的皮，不扎人。”

殷逢雪扒在竹梢上一动不动。他早该冲出了，但是，他冲不动。

就和姜妺一样，他也被一只手，紧紧压住了脖颈。

不过这只手比施无声那只好，微凉，带着浮动人心的幽香。

丹丹半跪在旁边那节竹梢上，两尾长竹对成桥，她一边慢悠悠地压住他，一边慢悠悠地说：“不急。”

不急？可是施无声已经三下五除二地把姜姑娘血肉吸干，皮也剥了，还穿在了自己身上，再有一步，他就要踏出碧罗山了！固然，她在这里，施无声是逃不出去的。

可是姜姑娘已经死了啊。

殷逢雪不明白。他盯着下方，施无声已经穿好了衣裳，他一转身，试探性地向前一迈，一刹那流光一闪，他控制不住地向前跌去，一眨眼就消失了。

“他去哪儿了？”殷逢雪愕然。

游丹庭笑着把小狐狸抱起来：“他不是想离开么，我们就看看他能不能离开。走，我们也去。”

她跃下竹梢，落地那一刻，殷逢雪只觉地面枯败竹叶被风惊起，冉冉而飞时，竹叶由黄转青，白光炙烈，他不得不闭上了双眼。

不知过了多久，风声雷声，乃至竹叶飒飒声，都逐渐沉寂下来，他听见耳畔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锒铛作响，睁眼一看，一名陌生女子正弯腰看着他。

那女子肌肤略黑，单眼皮高鼻梁，一双大眼睛灵得像棕色宝石。

“郡主，今天要戴这对钗么？”

殷逢雪感觉自己的嘴不由自主地张开了，发出陌生的声音：“难看，拿走。”这四个字带着奇异的口音。

女子直起身：“好吧。”

她一让开，露出身后的长镜，殷逢雪看清镜中自己，赫然一惊，原本以为动不了，可身体却自动倒退一步。

“郡主？”女子以为他没站稳，连忙来扶。

殷逢雪结结巴巴道：“我、我……”

女子面露惊诧：“群主的官话说得真好，才两三天，连咱们这儿的口音都不见了。”

不是，这才两个字，严格来说，才一个字。

殷逢雪又看了一眼镜子，那种不由自主地感觉忽然又上来了，他看见身体的手往前一指：“阿依，我要戴昨日新送来的那对钗。”

阿依转身去拿首饰。殷逢雪也迅速地打量了一下现在的身体。

郡主。他现在是哪个郡主？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副本新阶段（敲锣打鼓（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