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箱子仿佛只是一个偶然凿出的出口，下方连通着一道不知来去之处的岩浆河流，明亮金灿，只得浆流边侧有少许已冷却了的黑灰。箱口的热气一阵一阵的，时而燥热，时而流出一丝阴寒。

游丹庭观察了一会儿，她并不觉得特别惊讶——谁家没一两个秘境呢？这个世界连通着无数小异界。比方说长生门整个门派就在异界中。

系统忽然道：“宿主，检测到鬼气。”

游丹庭也觉得这时不时的寒气有点问题，听系统这样说，开天眼一看，果然不出她所料，岩浆河流上爬满了冤魂怨鬼。

她想了想，手一撑，翻身入箱，落到岩浆河流之上，四面一看，原来又是个洞穴。她选了个看起来刚没的鬼问：“你叫什么名字？还记得生前的事么？”

新鬼没有回答，只是木楞楞地盯着她。

游丹庭又找了几只鬼问，可是无论问谁，一个字都没得到。

她叹了口气。与传说不同，人间其实是很少有鬼的，就算是死于非命之人，也需要足够的怨气或者执念才能留在人间——许多时候，留下来也不等于能够做到什么，大多数鬼，就只是凭着一口对仇人的怨气，混沌地飘荡在这个世间。

她摸了摸乾坤袋里刚收集到的资料，忽生一计，清了清嗓子：“幽澜洞主。”

这四个字一出口，果然有大半鬼魂呆呆地转过头来看着她。

可还有许多没转过来。难道他们不是幽澜洞的人杀的？她想起系统说过的话，那魔气，和小冷的魔气极其相似，鬼使神差的，她说：“殷……素之？”

没鬼理她。

游丹庭不知该不该松一口气，却听系统小心道：“宿主，根据以往的经验，小冷的名字应该没几个人知道。”

对，她也是捉到殷追月之后才知道小冷真名的。

密境中的鬼魂们看着忽然出现在岩浆江心的女子，混沌的脑海中不约而同地出现一丝迷惑。他们已在此飘荡了许多年，除了鬼，和源源不断的岩浆，再没见过其他事物。

今日出现这个女子，她身上的光辉和岩浆一样的灿烂，一样的至醇至厚，鬼魂们开始还有些害怕，渐渐却意识到，这光辉是不一样的，这光辉轻盈无比，拂在灵体之上，他们甚至感到了久违的松懈。

鬼魂们不由自主地靠近过去，却见女子掩在布袋中的手缓缓抽了出来，她的手握着一个东西，素白纤长，并不显得单薄瘦弱，隐露的青筋，倒像是轻而易举就能捏碎那刀柄。

哦，对，原来那是一把刀——那刀极亮极利，凿刻着复杂的纹路，迎着岩浆蒸腾金光，竟像是滚滚金浆流溢在纹路之中。

游丹庭握着冷弦，清楚地看见之前毫无反应的鬼也激动起来，直直看向她。

“也就是说，”她对系统说，“幽澜洞主真的和小冷认识，连魔气都这么像，说不定还是一起修行的。”

她收起冷弦，盘腿坐下。

系统问：“要超度他们么？”

“嗯。”游丹庭收起冷弦，心念一动，厚厚名册从乾坤袋中自动飞出，顷刻间，已化为一座座牌位。

三茶四酒是备不上了，她剪下一缕长发，那青丝脱离身体，立刻化为一截树枝，绿叶盎然，雪白花苞三四朵，将开未开，以做供礼。

超度的流程她是得心应手，饶是如此，饶是她，密境中千千万万的冤魂，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全部超度的。

一字一句，她念得庄重缓慢，整个流程走完时，已过了好几个时辰。夏日夜短，若算洞外的时辰，天色大概已蒙蒙亮了。

岩浆中的亡魂已经去了大半，只剩少许几只，魂力极强，死扒着不肯走。

系统问：“怎么办？”

其实也没什么特殊的办法。她道：“报了仇，自然就散去了。”

这话已明杀心，系统默默在待杀名单上添了两个名字。

游丹庭在洞窟内留了个标记，在识海内打开地图，没发现新的小光标在哪儿，果然是秘境，或者说小异界。

钻出箱子，幽澜洞主还未醒来。她走出寝殿，撤下障目术，顺着星罗台的台阶盘着圈绕上去，便见几个黑衣侍从守在纱幕之外，排头的就是之前那个爱瞟眼的侍从。

众人见她来了，连忙迎上去：“小姐可算回来了。方才第三分洞、第七分洞、第二十一分洞等十个分洞都传来消息，说在外遇伏，其中三分洞损失最重，有一名叫飞花的修士已被捉走了。”

噢？秦月净动作这么快么？飞花怎么又被捉走了？

游丹庭面不改色地点点头：“战报留下，去禀报洞主吧。”只见瞟眼侍从给身后几个侍从使了个眼色，后者原本还有几分犹豫，见状便依次交了信件，又排着队退出去。

见瞟眼侍从也要离开，她抬声叫住他：“最前头那个，你过来。”

这个爱瞟眼的小魔修看起来似乎是黑衣侍从里领头的人，说不定能套点话出来。

几句话过后，小魔修见游丹庭只是随便找个人来聊天，逐渐放下忐忑，想到洞主这一日着魔一般的态度，他也有心讨好这位好运的‘丹丹小姐’。

听见游丹庭问他修魔的原因，他讪讪道：“属下怎比得洞主和小姐，走这条路，也没什么机缘……不修魔，也修不成仙啊。”

这倒是个很常见的理由。甚至有许多修士也是这样想的——修行这条路，不是攒够了灵气法力就能顺利迎来下一道劫的，若是没那个灵性顿悟，便是灵气浓得凝成了水，这辈子的境界也只能卡在那儿。

修魔就不一样了，杀的生灵够多，魔界的大门自然会向其打开。

“再有……这世道，哪儿那么多好人，”小瞟眼道，“我去当好人，那不成冤大头了？”

游丹庭裁开第三分洞的报告，看见上头写道‘飞花力战不能，不幸被捕’，不由皱眉。飞花？力战？再看对敌方的描写，‘无水起浪’，确实是秦月净，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小瞟眼还在旁边滔滔不绝：“就像那个……碧罗妖尊，咱们私下里都说她是冤大头中的冤大头。”

游丹庭合上战报，微笑道：“怎么说？你见过碧罗妖尊？”

小瞟眼摇头：“是洞主他老人家说的，还不止呢，”他学得惟妙惟肖，“碧罗妖尊满口仁义道德，迂腐得不得了。”

游丹庭好奇道：“还说什么了？”

“还说她心狠手辣——”他眼睛一转，“洞主来了，您问问他老人家就知道了。”

幽澜洞主还是那一身五彩斑斓的黑，他撩开纱幕，见台殿深处的两人都盯着他：“怎么了？”

游丹庭似笑非笑道：“正说到碧罗妖尊心狠手辣。”

“谁说的？”

游丹庭正要答，小瞟眼却已察觉出他语气不善，机灵道：“属下随口胡说的。”他朝游丹庭使了几个眼色，也不知是什么意思，就朝两人各施了个礼，默默退下去了。

殷逢雪心中莫名一阵，走上前去正要坐下，便听上首丹丹问：“洞主见过碧罗妖尊？”

他怔了怔，见游丹庭唇角微扬，说不出是个什么意思。

思考半天，殷逢雪谨慎道：“没打过照面。”

游丹庭仍旧笑着：“罢了，不问了。”

分明不是什么大事，这短短五个字却将他喉咙死死卡住，郁闷愈深。

游丹庭默然垂眸翻看卷轴，不知是这卷轴看得她不满，还是不满‘幽澜洞主’的话，她面上一丝微笑，却在轻轻摇头，看得人无端心慌。

明知她对‘幽澜洞主’毫无好感，只是随便逗人，说难听些，她甚至是在看笑话。殷逢雪还是有些坐立难安。

走到哪里，他都摆脱不了欺骗二字。

又有侍从来传报，游丹庭拆开一看，竟是道门大会的消息。

昨日是斗法半决赛，进决赛的是韦荔环和金契。最终还是他们对上。与半决赛不同，决赛就在今日，连调节状态的时间都不会给太多，拼的就是一个运气实力双赢。

报告中还详细写道，与道门大会同开的两场会议也都开得十分顺利，扫恶除魔那个会议上，尤其以长生门的新长老君鹤观成绩最为突出，下面的分洞已经开始准备去找长生门的麻烦了，这里道门大会即将结束，机不可失，希望洞主能够下令。

现在大家都等着幽澜洞主下令呢。

陷入郁闷的殷逢雪：“……”僵了片刻，他摆摆手。

他生怕有谁看出不对，连话也不敢多说，余光却见那侍从行了一礼，非常丝滑地退了出去。

游丹庭不动声色地开了个顺风耳，听见侍从们正聚在星罗台下讨论。

“能下令么？”

“不能吧，从前也不管的。”“说不定呢，你看那谁来了之后，洞主还有一点从前的样子么？”

“诶？你看，下来了，两手空空！果然不管吧……”

游丹庭觉得自己好像理解了一点幽澜洞主的人设——要假扮他实在是很简单，什么都不做就行了。

她跟系统商量：“观察到晚间，我就杀了他。”再然后就能顺理成章地李代桃僵了。

“这么急？”系统道。

游丹庭道：“不算急。今日午时决赛结束，道门大会随之结束，想来东仪也等不及了。不知她审殷追月审得如何？”

她正在沉思，幽澜洞主的话打断了她的思绪：“丹丹小姐，你相信一个人可以改正归邪么？”

游丹庭回神：“什么？”

分明已经酝酿很久，殷逢雪还是感觉自己一开口就要说不出话了：“我有一个下属，他之前骗过我，但现在他做得还挺好的。你说我能信任他么？”

“……”游丹庭道，“做得挺好是指？”

她心想这听起来怎么特别像她啊？难不成幽澜洞主已经看穿了她的来处，却不知道她的具体身份？

“虽然他没做什么，”殷逢雪道：“但是他尽力了。”

游丹庭：？

想不通，她开始敷衍：“尽力就好。洞主可以把他的法力或者肢体之类禁锢起来，若再不忠，不必再用。”

“那就是说，他的过去……可以忽略不计？”

“当然不行，他得……”游丹庭刚想说‘偿债’，又反应过来这话实在难说，顿了片刻，幽澜洞主却道：“我明白了。”

说得这么黯然，游丹庭觉得他有些莫名其妙，或者说幽澜洞主一直就这么莫名其妙。他言语行动中，总带着莫名的喜悦和慌张……

她不动声色地扫了眼旁边的人。这到底是个什么剧本呢，真是想不通。

那边殷逢雪却接到了殷追月的传音，这个地方棋侍卫也发挥不了作用，所以殷追月一下子就推断出来他在哪里。

“又去找那位姑娘了？大长老教你个捷径，把面具取下来。”

殷逢雪不想听他说话，假装没听到，不回答。

“你莫不是忘了，面具之下，是幻面之术啊，”殷追月诱惑轻言，“用她最喜欢的脸去面对她，岂不是手到擒来？”

殷逢雪心道他又不是傻子。

他说：“你真是太卑鄙了。”

殷追月却不回答。殷逢雪等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已经切断了传音。

这是第二重诱惑——我只提供方法，我不会看，你如何做，只有你自己知道。

殷逢雪忽然觉得他方才的问题破绽太多。

改正归邪，说得多么艰难，堕落还需要多艰难么？

他怔怔地看着游丹庭。从前这样看着她，总会觉得十分平静，然而此时此刻，手心仿佛有蚂蚁爬过，扣在脸上的阴寒面具似乎生出了奇异的灼热，催动着他抬起手。

取下吧，难道你不想看看她为之着迷的神情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