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姑娘来过道观这件事,唐枕没告诉陆午。
陆午和余鸣回来时,已是夜深。
花铃早在床上睡着了,他给她擦干净了脸上不小心抹上的黑灰,又在她眉心点了一道安神的朱砂,朱砂鲜红,落在她眉心,愈发衬得她脸容如玉。
这个时候,唐枕发现了她脖子里似乎系着一张平安符。轻轻一拽,将那平安符从她颈下拽了出来。
符纸裹在陈旧的红布之中,拆开红布,那道符纸已然褪去颜色。他拿起来细看,这是一张避邪作用的符,他记得自己好像是画过几张这样的符,不过是随手画之,要说避邪是有那么一点作用,只不过也十分有限便是了。
她便是带了这个东西带在身上带了十年吗。
若别人看来,也许会认为这行径甚是好笑,可看向这昏昏沉沉的师妹,他的脸上没有笑意。
如若花铃能够睁开眼睛看他,甚至会发现他看起来几乎可说是肃穆,一张清绝的俊脸上透着点叫人心生寒意的凛然。
黑无常一路跟着他,玉娇蓉和妙姑娘都知道了他的动向。他回来了没多久,麻烦就已经到了观里来。
唐枕凝目思索,愈是思索,眉心愈是凝重,然而想到一幕,他却又是微微笑了笑。
掷光被花铃的一碗面汤泼跑了,那只老鼠小肚鸡肠,极有可能因此恼怒上了花铃。多半还是会回来。
他可以借机把掷光解决掉,不过妙姑娘……
那位妙姑娘可不是这么好解决的。
唐枕骤然多了几桩事,正待思量,夜黑风过,道观大门却被推开,一前一后赶回来了两个行色匆匆的人。
见了他还没睡,两人的面孔皆是带了点紧绷之色。
唐枕一见便预料到了,“去老七的屋里,慢慢说。”
一夜之后,道观里又落了场细细潮潮的春雨,空中泛着点微凉的草木气息。花铃醒来时在师兄的房间,身处这样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地方,她有点诧异,愣了片刻,自己穿了鞋下床去。
院子里,余鸣正在晾晒衣服,看见花铃,他说,“今天早上师兄叫我别喊你,没想到师妹你睡到现在。”七师兄永远对她的懒惰抱有一种无奈的态度。
无奈,却也觉得这样挺好的,师妹若有一天突然转性,可能他首先会被吓一大跳。
所以看着花铃,他便把她推到灶房里,“赶紧吃,不然就全凉了。”
两个玉米饼,是他刚烙的。花铃喜欢吃玉米饼,因为这饼闻起来就是香喷喷的。
拿着一块饼站在门口吃,吃着吃着,花铃忽然问了余鸣一句。
“师兄呢?”
她口中的师兄只有一个,余鸣回答她,“师兄今天有事,就你和我在庙里啦,花铃,你要是无聊就在门口玩儿吧,可能明天,要不就是后天,师兄应该就能回来了。”
七师兄的话叫花铃有点怔住,师兄要去这么久,这好像是头一回他出去。
花铃觉得心头有点说不清的波动,好似平静的湖面上砸了几粒重重的石子一般。
七师兄看不出花铃的惆怅,他一个人值殿上香给祖师爷请安,顺带还得像师兄交代的那样锻炼身体。忙了一会儿,拿起短棍在院中耍了起来。
他的棍法也直,打得毫无巧妙的技巧。只听梆梆作响,绑在树下的大沙包不停晃荡。
花铃看了一会儿,她今天起得晚,头发没有梳,额前的一排齐刘海偏向左边歪斜了两分,蹙着两条纤细的眉头,她忽然幽幽地叹了口气。
花铃发现,大师兄不在,她做什么都觉得没意思。
天气不热,可余鸣身上汗流浃背,等他打完一套棍法,忽地发现师妹不知去了哪里。
“师妹?!”
余鸣喊了一声。
花铃来到了一处水潭。水潭黑沉,身处荒凉的小路边,其上遍布枯烂枝叶,看得出已经废弃了许久。她来到这里,拿起一根树杈丢进水里,水面荡开了几圈墨色的涟漪。
盯着水面,她的眼瞳仿佛也被映得幽黑。在幽黑的瞳孔中,水底下渐渐浮出一个人形的轮廓。
那是个头发全部湿透了的男子,脸面苍白,嘴唇乌紫,裸露的脖颈泛着一股苍青。他在水潭底下仰视着上面的女孩。
女孩好似活泼了许多,虽然她没有大吵大闹,可眉目沉静,眼睛黑亮,一张粉润的脸好似蚌壳中的珍珠。
看见他,花铃似不觉得奇异。
她没有说话。那水底下的男子却忽然开口,“好久没有看到你了,花铃。”
她应该认识了他许久。可究竟是什么时候认识的,花铃却想不起来了。她只记得自己见他的次数并不多,上一次见,大约还是两年前。
花铃本来已经忘了他,可精神好了之后,她隐约记得自己除了陆师兄和七师兄,还认得一个怪异的家伙。
此刻,蹲在水潭上看着这个怪异的家伙,花铃的脸上露出了一种孩子般迷茫的表情。
这样的表情,让水底下的男人也感到迷惑。
“你有什么烦恼吗花铃。”花铃听到他这样问自己。
她蹲着,目光落在自己沾了泥的布鞋上,鞋面是粉色的,绣着两片嫩绿的叶子。她摇头,她没有什么烦恼,她只是忽然觉得无聊而已。
因为无聊,所以跑了出来。这是她唯一敢独自来的地方,花铃知道,水潭下的这个人不会伤害她。她很笃定这件事,因为在七岁的时候,她不小心掉了下去,就是鱼夫子把她送出来的。
对了,她想起他叫做鱼夫子。
花铃曾经问过他,“你是鱼变的吗?”
鱼夫子说,“不是。”
“那你为什么叫鱼夫子?”
鱼夫子说,“因为我现在和一条鱼没有什么不同。”
这个回答,让小小的花铃无从反驳。她只是记住了这么一件事。她有一个不是人的朋友,生活在这片阴沉漆黑的水潭里。
隔了这么久见到他,花铃觉得有点抱歉。还好她带了礼物,是师兄做的玉米饼。她只吃了一个,还剩下一个便带来给他。
接过花铃手里的玉米烙饼,鱼夫子并没有告诉她,其实他吃不出味道。不过这饼烙得金黄灿烂,看起来并不难吃。他张开嘴巴,一口一口地吃了起来。
快吃完的时候,花铃忽然冲他开心一笑。
她对鱼夫子说,“我想告诉一件事,我有了一个师兄,我很喜欢他!”
鱼夫子知道她有师兄,不过这次听起来,她仿佛是多了一个新的师兄。
他冷白的面孔常年不见天日,脸上犹如覆盖着淡淡的檐上青霜,勾起嘴角也对着花铃一笑,他对这个小姑娘道,“那他一定是个很好的人。”
花铃重重地点头,那是当然。大师兄很好,她见他第一面就喜欢。
“有机会我带他来看你。”
她走的时候对他这样说道。
鱼夫子看着她走了,心想,她的师兄不就是道士?哪有把道士带来见妖怪的道理。
不过,花铃这个丫头忘性有点大,这么久了才想起来见他。
鱼夫子有点寂寞地沉回了水潭底下。他很寂寞很寂寞,活了太久,花铃是唯一一个看得见他的人。他不是不能要她的命,只是,做妖怪的这一百年来,他实在是太寂寞了。
害死她,就再也没有第二个人来跟他说话。
鱼夫子手里捏着一小块没有吃完的烙饼,心想也许下次再见那女孩,也许又是在很久之后。
走在路上,花铃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想起了鱼夫子。好像就是在看七师兄打拳的时候,她猛然就想起了一个人的影子。头发湿漉漉地披散在肩上,目光冷漠,脸庞苍白而透着孤独。
等从水潭边走回来,花铃拧起了眉头,只觉得自己好似成了个颠三倒四的性子。摸不清楚自己怎么这样了。
“欸!”她不无埋怨地哀叹了一声。
这副小大人一样的神态,远远地就落在了余鸣眼里。
他出来找花铃找得都快急死了。此刻在一条小路上碰见,余鸣急得快已变成了一张苦瓜脸。
他问花铃刚刚上哪儿去了。花铃话到嘴边,想起鱼夫子不是人,随口说自己想去扑蝴蝶,不小心就走到了外边。
“扑蝴蝶在院子里扑就行啦,下次可别跑这么远,师兄找不到你都快急死了。”
七师兄显然是真急,急得头上都冒了汗。
花铃骤然有点心虚,也觉得自己这么做不该。她向七师兄道歉,“对不起……”
七师兄没有责怪她。在七师兄的眼里,花铃就是个孩子。孩子总有许多奇思妙想,总会做出让大人意想不到的举动。他亲热地揉了揉花铃的脑袋,“没关系,师兄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下次出来一定要告诉师兄。”
回去之后,花铃没跟任何人提起鱼夫子的事。她也知道鱼夫子不是人。师兄会介意吗,她觉得他应当不会计较,毕竟鱼夫子救过她。
鱼夫子是一只好妖。
花铃想着,忽然很想见到唐枕。他去办什么事呢,和陆师兄一起去的,应该不是一件随便的小事。
他现在在做什么呢?花铃脑袋里不由自主想起师兄昨天晚上把她护在身边的姿态。他想去接那碗面汤,可又怕汤汁溅到她身上,把她挡得好好的。
他身上原来有种清香的味道,和她吃的糖不同,不是甜的,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味道,花铃发现自己竟然形容不出来。
很轻柔,有些若有似无的,她只觉得自己很喜欢。
重重吸了一口气,花铃发现,自己真的是很想他。
很想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