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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石榴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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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分工这件事儿很大程度上是靠习惯的。比起知府衙门布政使司因为分工明确清闲许多,但是有些活儿一旦沾上就不好甩出去了,接了一件麻烦事后不强硬拒绝麻烦就一波接着一波。

王俭自从回了开封后就处于麻烦事儿不断的状态。

既然进京为部门述职了那有什么对上的文稿也理所当然写了吧,毕竟只有你知道具体经过。

文稿写了上面来人检查你得出招待行程吧,这种招待可不是普通的吃好喝好,整个省的朝廷拨款很大程度都在于各路钦差走访后回禀,这种固定流程就是田文镜是雍正心腹也不好打破。

开了个头乱七八糟对上的活儿全来了,这玩意儿干好了是第一负责人的功劳,干不好就经手人自己担着,烫手山芋有人肯做别人自然乐得甩锅。

王俭回到开封干破事儿多了才愈发体会到贾政口中的不好做,夹心饼干和出气筒结合大致就是他如今的处境了。

要不是赵明安暗里协助和孙宣在旁指点王俭是绝对做不来的,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效果明显。

虽然没有明文发出来,但是通过自己顶头上司的意思王俭能确定明年朝廷拨下来的各项款比今年至少能高一成。

不是王俭居功,单位上下谁不清楚这一成里面至少有他一半功劳。

不是朝九晚五不是九九六,这是真正的零零七,没几个正常人能为这种干多干少没区别,多干只能多错的工作付出到这份上。

王俭坐在自家书房放下笔,缓缓将肩膀放松把头靠在椅子上,这是他这个月第七次通宵工作了。

今日是腊月二十。

不知道将来怎么样,反正他再这么下去就要猝死了。

“爷,您,”万全没敲门直接推门进来,看见王俭闭目养神放轻步子就要出去。

“醒着,说吧。”王俭没睁眼回答。

“年底押送粮食回京的人选定了,刚有人来咱们府上通知了。”

“知道了,”王俭苦笑,这活儿不用想就得落到他身上,“各州府该收的都收上来了吗?”

王俭手里活儿太多,许多需要记下来的东西干脆都让万全整理记录了。

“大部分都差点儿,应该收不上来了,但是需要去各地走一圈催收流程。”

这破活儿真的是没法干,受气还得罪人,就是他没脾气自找的也不用把人当驴吧,简直比牛马还牛马。

“其他地方你跟着薛蟠跑一趟,许州赵明安那儿我亲自去。”

“好,我这就去找薛大爷说。”

万全离开关上门,王俭被开关门吹进来的冷风凉了一下也没了补觉的心思,干脆披了件斗篷出屋。

院子里的石榴树冬天干枯得好像死了,王俭走过去站在树下有些烦躁的心情平静下来,春去冬来又是一年。

王俭静静在树下待着,打扫的小厮看到他在没有过来绕去了别的地方。

真算起来现在这家里人不少,可是说熟人一共也没几个,以前在河南府勉强说家里人,自从到了开封人多了反而冷清起来,没有家里人,有的只是普通的上下级。

王俭仰头看着枯树杈子盘算起来,薛蟠香菱严格算不是府里人,府里的他的下级有万全,孙宣,剩下的人又是这两人的下级,三层组织结构下来倒是有后世小公司那味儿了。

除了万全和孙宣他和别人没话说,同样别人对他也是。

“二爷,您看,它今年的树枝明显比去年结实了许多。”

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王俭没有回头,对方慢慢走近,脚步声不轻不重。

这个声音是香菱,除了她府里没有人会叫自己二爷。

王俭有些惊讶,香菱从未主动接近过自己,没有接近的机会也没接近的必要,一个屋檐下待了近两年,他们两个人别说说话打照面的机会都不多。

自己早出晚归香菱正常作息碰的上才不正常。

香菱走到石榴树边拉下最低的树枝伸出手指比了比粗细。

“去年这支是我小指头一半,今年已经差不多同样粗细啦。”香菱没有在意王俭的沉默,有些开心地回头分享喜悦。

区别有那么大吗?王俭想了想依旧没有回话,就一年能长那么多吗?好像应该也有可能?

“二爷,您知道它为什么能长这么快吗?”

他们好像不熟吧?没想到这姑娘竟然是个自来熟。王俭很怕尴尬,怕自己尴尬也经常替别人尴尬,香菱自说自话有点让他不适了。

“我……”王俭试图开口。

“您一定不知道。”

还挺会自问自答,你这么笃定问我干嘛,他又不是树怎么知道,而且说不定是你瞎说呢,人家树枝本来没什么变化。香菱笑起来眼睛亮晶晶的,王俭对上之后努力假笑。

香菱尴不尴尬他不知道,反正他是很尴尬了,不是很想尬聊。

“它们是因为做出了贡献活得很开心所以才会努力生长,努力明年结更多的果子。”

王俭连假笑都笑不出来了,这是什么天真睿智发言,他三年级就没人这么对他说话了,神他妈树会开心。

香菱一脸真诚寻求认同,王俭避开眼神,她这话好像竟然还是真心实意的,不知道是她有问题还是自己早就失去童心有问题。

“您知道它今年结了多少个石榴吗?”

这个问题他知道,王俭心道,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这棵石榴树。

“三百二十八个。”这些石榴去向他都知道,孙宣安排着送给了各路同僚,万全简单给自己汇报过。

“不是,是三百二十九个。”

“三百二十八个。”摘的时候自己还特意推了公务抽出来半天数着了,而且事后万全孙宣都数过。

“不是的,”香菱神情笃定,“应该是三百二十九个,因为有一天小三偷偷摘下来一个吃掉了。”

这么说就没完了,小三中途摘一个万全说不定摘两个呢。

“我不信。”

王俭严肃起来还是挺唬人的,但显然香菱没有被唬住。

“从刚开始有石榴影子我就每天都数一遍,孙叔为了让我看清楚还特意找了个梯子,所以我非常确定,一共就是三百二十九个。”

?需要这么严谨吗?孙宣至于这么体贴吗?王俭无语到想不顾及陌生关系开口吐槽,话没出口整个人突然被另外一种情绪击中。

什么人会把时间放在一个个数石榴上面?

原来,香菱跟自己一样寂寞。

好像也是,薛蟠让人把她当姑娘看,同样是丫头出身别人又怎么甘愿伺候她呢,而且这里薛蟠本身都只是个客人,他说话除非自己多次强调不然没人会听的。

至于薛蟠,他看重香菱却更害怕香菱,以前都避着别说经过封氏死亡打击了,连薛姨妈都暂时面对不了别说那老太太的亲生女儿了。

香菱每日观察石榴树的成果也没有人可说。

不耐烦的情绪一扫而空,王俭正视香菱,石榴红颜色衣裙映衬下小姑娘眉间的胭脂痣更加明显了。

她好像一直这样,一直处在丫头不是丫头小姐不是小姐的尴尬身份上,谁都觉得她可怜,除了她自己。

王俭回忆起往日薛姨妈宝钗对香菱的形容,这丫头好像没有什么身份贵贱认识,你是主子那我尊敬你,你是奴才那我就友爱你,天生一股呆意,一种没被打磨过的与生俱来的天然。

可是她应该被打磨过,当年的拐子经常打骂她,冯渊薛蟠的案子和真实身份也没人刻意隐瞒过她。

甚至,她可能从刘婶口中听说过曾经有一个进京找孩子死在路上的老妇人存在过,这个人临死都在念着她。能学诗作诗的女孩一定可以猜到那个老妇人的身份。

“你为什么不改名叫英莲?”

王俭沉默良久开口,香菱听到问话怔了一下,过了会儿才小声反问。

“我为什么改成英莲?”

“你的父亲是甄士隐,你出生于姑苏葫芦庙旁的甄家,你是甄家唯一的小姐甄英莲。”

“我知道,可是我不记得了,”香菱走到王俭身侧学王俭开始的样子仰头看着石榴树。

“我有印象后所有值得记住的时候都是在太太姑娘身边度过的,我喜欢香菱这个名字,它是姑娘给我的,它陪我一起走过了很多地方见过了很多很好看的。”

“你是姑苏甄家英莲。”王俭再次强调。

香菱对着石榴树点头,“我知道,可是我更是香菱。”

“你本应该作为小姐长大,像你口中的姑娘宝钗一样,”王俭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有一天会对着一个不太熟悉的小姑娘咄咄相逼,但是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恶意。

“她有的你也本可以拥有,甚至更多,你的父母只有一个孩子,那就是你。”

“二爷,您这样又是想说明什么呢?”香菱声音低了下去,王俭看过去对方原本上扬的嘴角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变成了一道直线,“您的意思是我应该努力记着发生过得不好的事情吗?哪怕我早就忘了。”

“不,不是,”王俭下意识反驳,随即反应过来他好像就是这个意思,“我也不知道,可是那是你出生的地方,你的故乡。”

“故乡?”香菱回忆起姑苏的模样,她见过的,“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我以前跟着太太姑娘进京路过姑苏时住了一晚,大爷找的客栈离寒山寺不远,太太还问我要不要去寒山寺转一圈,我问姑娘这个寺庙有什么特别的,她说了这首诗。”

“你们说我出生在姑苏,可是在我看来在那儿的三年都比不上那一晚能记住得多了,那天晚上我不是故人,只是个客船。”

客船。

红楼梦中所有人都是旧人,只有他是客船。无意中停靠在此,和当地人热闹几天安静下来依旧还是自己来去。

或者可以反过来,他在红楼世界太久了,久到相对原来的世界他才是不被接纳的客船。

“二爷,人世间很多苦痛我都见过,可是即使这样不应该更注重快乐的时候吗?我是英莲也是香菱,哪个名字更让我快乐我就选择哪个。”

他都快忘了自己原本的名字了,就是记起来也没什么用处,没有人在乎也没有人称呼,就如英莲之于香菱。

可能是他看不开了。

一阵疲惫袭来,王俭稳住身形错开香菱关心的眼神,他有些疲惫,很大一些。

他不喜欢工作,没有人会喜欢工作,可是他只能逼迫自己找无穷无尽的活儿干,假装他是个努力上进的人,假装他和四大家族那帮纨绔有根本上的区别,假装他是个人才值得被挽救了一下。

他也不喜欢见人,他清楚地知道这个人的过去也能推测出这个人的未来,他厌烦却又不安,薛蟠没有自己说不定能活得更高兴一些,只是他放不了手。

他更不喜欢自己,被周围人关爱夸赞受益最多的自己时时刻刻想着怎么利用这些逃离,卑劣的彻头彻尾的背叛者。

他不是一个好儿子好哥哥,他什么都不是,他只是一个毫无建树也不聪明的小人罢了。

王子腾说得对自己太别扭了,明明嘴上要摆脱行动上却总是牵着挂着,明明负担不了别人的生活却非要扯上点不大不小的关系,明明连自己的未来都模模糊糊还不自量力想为别人筹划。

没必要的事情,做多了对人对己都没好处。

道理他都懂,只是他想不开,他早就被困住了,被这本名叫红楼梦的书困住了。

王俭鼻头一酸差点落下泪来。

他歪过头避免香菱看到,活了两个世界三十多年的人不可以在外人面前落泪,但是可以原谅,上一次为了黛玉,这一次为了自己。

他实在有点委屈。

“我有些累了,你能帮我搬把椅子来吗?”

“好。”

趁着香菱离开王俭收拾好自己,香菱来得很快,王俭没有坐下只将半块身子靠在椅子一侧。

“你说,这棵树知道那个树枝在努力变粗吗?”

“肯定知道的,今年冬天叶子落得比去年都晚了一些,它们一定是想给树枝做伴的。”

知道就好,他从来不会奢求还能有人做伴,只要知道就好。

王俭靠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扶着椅背坐到了石榴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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