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黛玉一早去各处请了安刚要回去就被宝钗的贴身丫头莺儿拦了下来，莺儿以有事单独商量为由带黛玉去了宝钗外头的屋子，薛姨妈去了王夫人那儿，其他丫头小厮也被遣了出去，整个院子静悄悄的只黛玉莺儿两个人的脚步声。

莺儿借口去叫人离开，黛玉看其步履匆忙没多问，自己在屋里随便找了本书看了起来。

宝钗大部分东西都在蘅芜苑，外头的书不多，只几本都是些女训女德，黛玉随意翻看几下觉得没意思将书放下，待了一会儿听外面脚步声近了玩心起来蹑手蹑脚站在门边。

吱呀一声，人推门进来，黛玉只觉眼前人身形高大不似宝钗刚要退开身体反应不过来已经向前倾过去。

“小心。”王俭刚进门就见浅紫色外衫的身影倒过来，下意识后退一步躲开随即伸手撑住对方肩膀以防摔倒。

黛玉没想来的是个陌生男子自己还差点扑到对方怀里，羞恼之意未起就被清冽男声吸引了全部心神。

“俭表哥？”黛玉借着王俭力气站好退了两步抬头，男子身形修长风姿秀逸，神情温和眼睛又带了一起犹疑。

黛玉略看了一眼半低下头，这个声音她在很多年前听过，和着江风而来，只一次便再没有忘记。

“林妹妹不必多礼，”王俭出言止住黛玉动作，在门口站了片刻踏了进去坐到桌边，“妹妹请坐。”

黛玉眼角余光注意到门没有完全关上留了半扇，心里略做考虑坐到了桌子另一侧。

对面人自顾自拿茶壶为二人倒水，他的手和宝玉不同，骨感粗糙许多，甚至园子里做粗活的婆子相比起来都细腻许多。

黛玉看王俭先把茶杯放到自己身前脑袋一片空白，好像想了许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他们这样坐在一处说话是不太合适的，虽没有不合规矩却有些过分亲近了，毕竟自己到了婚嫁的年纪，就是琏二哥也该避讳些，何况这人。

话虽如此，但是对方开口让坐直接离去是有些失礼了，更何况自己对这人也一直是好奇感激的。

王俭看黛玉眉头一会儿紧蹙一会儿舒展身体也渐渐放松起来，严格意义上这是他第一次真正和黛玉相见，女孩长成了少女，长成了他想象中的模样，比他曾经想象过更加符合想象。

他以为真实的黛玉会让他觉得陌生，没想到实际情况好像并非如此。

林妹妹存在于小说、电影、游戏中，但那些都已经不重要了，只要这个人在其他的都是虚无了。

他身旁的人鲜活的，不附加任何符号的，是今生的黛玉也是前世的林妹妹，和谐的统一体，是其他地方呼吸不到的新鲜空气。

王俭看着黛玉纤细白皙的手指心里空缺的一部分突然间被填满，不知道是纸片人成真还是远行的故人归来，一直虚无缥缈的爱终于有了承载的实体。

爱人和爱感觉或许不是冲突的。

一句话涌上心头，王俭没有克制自己任由其脱口而出。

“这些年，你还好吗？”

黛玉以为对方会先解释一下原因，毕竟这般巧合的相见绝对不是偶然，没想开口却是莫名其妙的问好。

怎么算好怎么算不好？好如何不好又如何？就是不好她又能跟谁说呢？

“你呢？”黛玉下意识反问，问完才觉问得不对，对方年长问自己自然可以，自己尚未回答就反问显得有些熟稔了，他们并不熟悉。

王俭认真想了一会儿，“我，不是太好。这几年一直在河南为官，大小事情繁杂，虽说有些成效但还是过于疲累了。”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其他的事情，家中弟妹不太省心，虽说并不需要我看顾但终归是放心不下，自以为是的操心过度或多或少让人生厌了。”

“当然，要说完全不好也不尽然，不如意十之八九，总归一两分是叫人欢欣的。”

黛玉不想对方如此诚恳作答，端起茶杯浅浅喝了一口，茶水不冷不热，宝钗估计算好了时间。她或许应该问一问为何有此安排，但是，问不问好像也不是很重要。对方如此坦荡自己又何必拘泥。

“大抵，人皆如此。”说完黛玉沉默半晌，想像对方一般说明又无从开口。交浅言深没什么必要，更何况各人有各人的愁虑，细说起来反而没有意思。

“林妹妹，我送你的画册你可喜欢。”

来之前王俭想了很多话术，直说或者试探，然而见到真人后紧绷多年的神经松懈下来，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也不再纠结是否得体合宜了。

黛玉微微点头，“那些画虽非大家所作但生动形象，单看画面就觉得置身之中，也是非常难得了。”

“作画人确实有点巧技，写实工笔在外并不受人追捧，不过依我看写实画若是将情绪投入也不逊于白描写意。说来也巧，他近日也在京城，若是有机会可以叫你们结识一番。”

王俭想到此心里做了打算，虽说有些困难但也不是毫无机会，作画的程日兴是个很有意思的人，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但凡有心跟任何人都能说上几句。

“这人姓程名日兴，是有名的画痴子，幼年贫困没有正经学过作画，后来进了古董铺子做活看画防画多了慢慢儿有了点门道。”

“只防画能到这种程度也是天赋过人了，我观他笔触，开始几年还有些刻意，后期也有了些独特之处了。”

“确实，虽说我不懂赏画但也觉得有所进步，尤其这两年送来的，等明日我叫人送来，和最初作的相比都不像出自一人了。”

“好。”说完好字黛玉心里一惊，他们只说了几句话自己就好像面对熟人一般应了下来。就好像他们已经相识许久了，即便这是她第一次知道众人交口称赞的俭二爷的真实面貌。

“这几年程日兴一直在南边跑着，没去姑苏却也去过四周，你可以瞧瞧有没有什么熟悉的。”

其实姑苏她也并不熟悉。

“可惜，我当年甚少出门。”

“还有很多机会的，”王俭看黛玉望向窗外也顺着看过去，窗外除了逐渐阴沉的天什么都没有。

“没有了，林家的老宅已经卖了，”黛玉想想当年的情景心里酸涩起来，年幼时她曾问过为何要卖，琏二哥说没人打理时间久了也是荒废破败，不如一并处置了。

林家老宅不会荒废，但是再也不会属于自己了。

她过于消瘦了，王俭看着黛玉侧脸暗自摇头，应该养胖一点，照万全话说，人结实心情自然也能好些。也不知道黛玉这种仙仙的小姑娘爱不爱吃馒头，补充气血这玩意儿还是比其他东西更有效的，可能弄些精致的形状容易接受？但是普通形状的好像显得更有力量一些。

“我再也没有地方回了。”

“不会的，”王俭心里想着怎么让黛玉结实点嘴里随口回答，“那宅子我托人买了，你若想过去随时都可以，那边看房的是个可靠的，不会给你弄坏了什么。”

“俭表哥？”

坏了，他说漏嘴了。

黛玉扭头看向王俭，王俭略感尴尬避开对方目光，这话说得好像显得自己如何深情厚谊暗中怎么样似的，没必要不至于，他实在也没做过什么。

“嗯，贾琏说房子不错，以前打算过去姑苏发展正好有个现成的便直接买了。”

王俭说得轻松黛玉却是觉得沉重起来，她或许猜到今日相见的原因了，许多事情就是她刻意不去想也不会不存在。

“俭表哥，”黛玉想开口说什么话制止对方开口，只是刚说了三个字又觉得不忍，犹豫之下索性扭回头再次看向窗外。

“林妹妹，你，”王俭长出一口气，话都说到这里再纠结也没什么意义，“愿意再回老宅看看吗？”

黛玉望着窗外没有回话，王俭端起茶水一饮而尽。

“姑苏现任知府我认识，是个能干的，这几年在他治下姑苏比以往更热闹了，你若是挑好日子回去赶上庙会热闹场面不比京城差。”

“我很久以前去过一次那边，跟北方竹子不同，粗壮挺拔很多。不用特意去找，就是路边竹林的说不定都比潇湘馆那片郁郁葱葱。当然潇湘馆那儿的也很好，只是人工终归比不上天然。”

“唯一的缺点就是气候湿了些，也不知道你来北方这么多年还能不能习惯。不过问题不大，开封那边和京城差不多，你住腻了换个地方也简单。”

“万全你知道吗？他找过几次宝玉不知道你有没有看见过，他是个相当妥帖的人，就是去了个陌生地方也能很快熟悉起来，出门有他陪着保准不会出什么岔子。”

“还有，别看我这些年一直在河南，但是其他地方认识人也不少，什么名地古城的，多少也能拉扯拐弯拉出来个熟人，但凡不是穷乡僻壤安全都能保证。”

“……”

王俭越说越激动，直到天空一道闪电划过照亮已经暗下来的屋子才惊觉黛玉已经沉默许久。

“林妹妹，你还在听么？”

“在听，在很认真听。”黛玉依旧望着窗外，她听得很认真，认真的仿佛已经走出了园子走出了京城。

“嗯，那我接着？你可能没有见过瀑布前的彩虹，就是画也画不出来那景色，疑是银河落九天，很神奇，站在瀑布前就是再大的烦恼也不觉得焦灼了，就好像”

“俭表哥，不用说了，”黛玉开口道，“我知道的，那一定很好。”

这个人的端方清正是宝玉，宝姐姐，凤姐姐都认可的，她同样也相信，相信到只听这些话就心生向往。

但是，她有宝玉了。

即便这半年多二人相处总多波折，即便舅母明里暗里阻隔，即便大多时候袭人都比自己亲密许多，即便宝姐姐多次提到宝玉在外多么懦弱无力……

她的眼泪终究是为宝玉流的，命运使然，她早就认了宝玉又怎么能因其他放弃，她并非三心二意之人，岂能有了更好的选择就动摇。

哪怕，她是向往的。

“俭表哥，那些画册已经足够了，远途奔波不适合我，潇湘馆中赏画已经足够惬意了。”

“可是你没有出去过怎么知道”

“不是的，”黛玉轻声开口打断王俭，“我不需要知道那样有多好，我只需要知道现在是我自己选择的就够了。”

不是被迫接受命运安排，是她主动选择了宝玉，在有更好机会的前提下她依旧选择了宝玉。

“贾家在外无人在内日益衰败，并非可长久安身之处，你若是”

“我知道，”黛玉露出王俭进门后第一个笑脸，“我知道，但是那都是不重要没关系的。”

嗓子里仿佛被人塞了一团棉花堵着，王俭反应良久才接受这个回答。

他被拒绝了。

只要开口就可能会被拒绝，他来之前就想到了，只是这拒绝太彻底了一些。

即便知道脚下是泥淖也不会停下脚步，即便无力拯救也会陪着宝玉一同深陷，宝玉凭什么如此幸运呢？

他也在泥淖中，为什么没有人想着拉他一把啊？

“嗯，既然你想得清楚我也不会强求，父亲昨日提出向老太太提亲，我会劝说他放弃这个想法。”

王俭站起身走至门前背对黛玉，他今日出来特意将头上伤口做了掩饰，特意叫丫头梳了个精神的发髻，让万全看着试了半个时辰衣服，就是他看镜子都觉得自己说得上丰神俊逸。

可惜，狼狈颓败或者衣冠楚楚是没有什么区别的。

他从未在黛玉身上付出过什么所以得不到回应是正常理所应当的，没什么不能接受的。

“林妹妹，你琏二嫂子多在我面前说你性情甚合她意，若是有了麻烦去可以多去找她，你不见外想必她也是乐意的。”

“还有，薛蟠认了个师父行商，听说是和林家姑父有旧，姓孙名宣，我偶然听闻他提起过你，虽多年不见仍心有惦念，若是方便你可写信交于宝钗转交过去，不说其他多少也是个念想。”

“还有，”话说到此滞了一瞬，其实没有其他了，他没有什么立场再做别的了，他们只是仅仅有过两面之缘连熟人都算不上的陌生关系。

“还有，夏季多暴雨，我看天气不好可能落雨，你身子孱弱先别回园子了，等我出去了宝钗莺儿就会回来，你和她们多歇一会儿等天放晴了再叫她们送你回去。”

随着王俭动作黛玉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是雨后竹林混着泥土的味道，她刚落座时以为是自己从潇湘馆过来沾染的，这时候才发现是对方身上的。

“俭表哥，多谢你，”多年惦念和关照，黛玉压下心头缠绕的异样，“多谢你给我选择的机会。”

“嗯，应该的。”

没有理由继续留恋，王俭大步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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