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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海上钢琴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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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是周六,明天是周六,明天是……”

数不清第多少遍念起,柳烬趴在风很大的窗台前懒洋洋地摘下布条,随手丢到地上,额前金色碎发凌乱飞舞挡住深邃眼眸,他象征性抓了两下并在心里研究“正常人”会怎样打理。

这时候,余光瞥见外面砖路上有两个走动的人影,半眯起眼,能看清是处理公务晚归的郑席,身后没跟着其他客人,只有庄园仆从在旁边接应。

郑席身姿挺直站在原地,单手插兜,边吞云吐雾边向旁边的人留下两句交代,之后貌似察觉到了暗中落到自己身上的视线,便似笑非笑将冒火星的烟踩在脚底碾灭。

这是在叫他下去。

两分钟后,柳烬如灵魂出窍般走出卧室。

走廊没有开灯,四周昏黑一片,不过眼睛长时间被蒙住的家伙早已习惯呆在暗处,无需费力探路也能顺利辨认方向。

一步一步缓慢挪动的“钟楼怪人”双手自然垂落,途径三排书架,途径四根高大罗马柱,精确拐过两处拐角,快走到楼梯口时他却突然停住,面不改色地抬起右手,硬生生抓住从身侧欲要偷袭自己的拐杖。

管家,也是平时负责看管男孩的人。

在外形象是打理庄园不可或缺的一把好手,可无人知晓,从小到大接受严苛培训的他早就在主人的扭曲要求下压抑到极点,向来最喜欢挑三拣四以及狠狠惩罚犯错的仆人。直到凭空出现的小公子导致他不得不接下新的工作内容才难得消停了一阵,结果不到半月就开始暴露本性,在发觉郑老板丝毫不在意自己时不时的暴力管教反而喜欢那留下伤痕的白皙皮肤后更加变本加厉,以至于现在转化为惯性发泄。

只是没想到几岁的孩子反应这么快,他用力后拽也很难单纯从力量上取胜。

“你……”

柳烬表情木木的,听到声音后直接松手让人自动撞向墙面,拐杖从低声咒骂的管家手中脱落,柳烬用脚向上一踢,同时伸手抓住长棍狠狠挥动,在纯银杖头足以将人脸砸毁容的瞬间,骤然收起力道挑衅般拍了拍那因恐惧而皱成一团的脸,再用力向下杵在目前起支撑作用的手背上,如果他愿意,这只手当场就可以废掉。

两人维持这个姿势僵持片刻。

如果现在打开壁灯能看到管家发青的脸色,他开始后知后觉的害怕,连脚踝骨都止不住颤抖。

小疯子平时也很疯,价值连城的东西砸起来眼睛都不眨,但总会因为对郑席存在顾忌而放弃反击,没想到今天像吃错了药似的不要命,但凡自己一会儿吹吹风,免不了他多受罪。

柳烬闭着眼睛都能知道这老家伙在动什么心思。

无所谓。

他带着倦意掸了掸身上的灰,弯腰从地上捡起来一块过期的糖塞进嘴里咬碎,之后神色平静地往餐厅走去。

高处的彩色玻璃窗在复古花纹地毯表面投下幽蓝光影,旁边精雕细琢的置物架上有陶瓷玉器和化身为艺术品的玻璃樽,对称放置构成极致的美感,除此之外,整个大厅包括看不见的边缘角落全都干净到一尘不染。

这显然需要很多人力每分每秒费尽心思来维持保养,而这些人最擅长领悟庄园主人的示意,总会在传说中的小公子踏出房门那一刻不约而同地消失,以此来规避与之面对面的情景。

习惯了。

在柳烬的记忆里自从被带到熙壤庄园,除了最近出现的蝴蝶仙子,自己接触到的人就只有两个,每天的生活如出一辙,白天躲在房间里饿着肚子睡觉发呆,就算得到空隙溜出去,书架上也是看不懂的文字远多于看得懂的,还会为此迎来管家的棍棒教训。

晚上便会如现在这般,庄园主人传唤,家仆避让,在各式折磨中身体上的痛楚会告诉对于时间流逝越发麻木的他又过去了一天。

再过一天,是周六。

周六,有蝴蝶仙子和蝴蝶酥。

“明天是周六,明天是周六,明天……”

这句话像自保魔咒,法力失效后,空荡荡走廊里只有一道脚步的回声尤其明显,如影随形地跟在身后,节奏由缓入急,不断趋近,让人心慌不安。

他克制不住地回头,看到了两年前走在孤儿机构大厅中的自己。

神情比两年后更显落寞的男孩身着精致服装,流畅的脸部轮廓搭配神女雕刻出来的五官,整体看上去像个沉郁的洋娃娃,让围观的人们挪不开目光,因此院长特意将他的位置安排在正中央。可事实证明,即使万众瞩目,在手工合作游戏过程中,他面前的蝴蝶拼图依然没有搭档来补足翅膀的区域。

所有的孩子都疏远他,在特定的志愿者活动时还总会不小心将他关在隐蔽且有老鼠尸体的角落,例如仓库、阁楼、地下室。他也曾找到一个与自己语言相通的小孩询问,最后得到的回答直接超出理解范围。

——你太好看。

——美丽到具有掠夺性是件可怕的事情。

在这之前他从来不觉得自己外貌特殊,眼珠与头发的颜色不过是父母存在基因差异导致的结果,况且流落到此地的时间实在太早,早到拼命回想也想不起半分亲人的容貌,只能从别人的嘴里听到许多“父母一定也是美人坯子”等描述。

他厌烦这些,开始穿脏破的衣服,拒绝一切打扮来努力变得邋遢,可院长不会任由他这般胡闹,命人将其恢复如初后还指着圣诞树下堆积如山的礼物对男孩说——这些全是美丽的福报,而“美丽”是他唯一拥有的东西。

直到某次贵宾光临后,院长更对他照顾有佳,其他原本争相领养的名门贵族都望而却步,柳烬当时不清楚自己究竟被一个怎样的人看中,只知道收到的衣服饰品越来越华丽,满是珍稀奢侈的宝石。

不出意料,其他的孩子见到这番景象也越来越嫌恶自己。

后来深夜,不似往日那般张扬到像是宣告全世界,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孤儿机构多年未开的后门,几乎没有超过半小时,柳烬便被满脸堆笑的管家牵上了车后座。

而路程的终点,就是进来后再也没有出去过的庄园。

当天晚上,还未来得及适应新环境的他被仆人梳洗打扮成虚假贵公子的模样后再度褪去衣服,苍白的皮肤裸露在镜头前,接受毫不掩饰的注视。被称作没有情绪的男孩第一次感觉到恐惧,那个人的眼神明明灭灭,承载着惊叹与兴奋,而那双平日金贵无比的手拿起沾染彩色颜料的细皮鞭,为六岁男孩带去了无法承受的噩梦初始。

所谓美丽的福报,一个谷底到另一个深渊罢了。

人生也就这样了吧,男孩心里老成地想着。

强风一阵阵吹过,鸟雀离开树梢飞远。

柳烬走在长而窄的镂空回廊,从痛苦的思绪中抽离后用袖子将露出疤痕的手腕藏起来,三次深呼吸平复完毕,仰起脑袋透过头发的缝隙观察乌云密集的天空。

新年将至,寒意四起。

他感到意外,因为从来不迷信的自己内心正十分罕见地祈祷。

希望明天雨过天晴。

突然有点后悔刚刚一时没控制住恐吓了管家,现在冷静下来想想,今天还是最好乖一些,才能保证明天的状态好一些…不过是不是受些伤反而更好呢,被人心疼的感觉实在不错。

“明天是周六,明天是周六……”

单纯的蝴蝶仙子,你究竟为什么会来到这地狱般的地方。

嘴里的糖完全化开咽进肚子里,从几道明暗交替的罗马柱影子走出来,男孩已经像机器人一样调整好所有参数,挂上了最适宜的面部表情。

步入客厅,从壁炉传出的柴薪味扑面而来,沙发正对的矮柜上方有块嵌入式屏幕,此时正在播放电影《海上钢琴师》。

能一眼辨认出来也是因为宋不周曾指着海报为自己介绍过全部剧情。

“对于世界而言,他甚至不存在”的描述非常具有吸引力,屏幕上的1900刚刚驻足在屏风前,说实话要不是有人在餐厅等着自己,柳烬真想坐下来从头至尾看上三遍。

他捋了两把自己的金色头发,眼前无遮挡后将不好固定的碎发随意别在耳后,就这两下幅度不大的动作已经让领口松松垮垮的衣服挂在身上颠来倒去,露出锁骨和两片明显的淤青。

接着像游魂一样飘到灯光范围内,刚一抬头就看见已经入座许久的郑席。

男人身穿合体的西装,气派十足,胸前翠绿的宝石在灯光照射下闪烁光辉,举手投足都带着优越,能想象出他平日在生意场上是如何以看低级蝼蚁般看待他人。刀叉划过带血牛排,切下一小块送入口中咀嚼的同时,目光扫过伫立不动的人。

而这被毒蛇盯上的猎物正在心里考虑要不要蹲到角落等待,结果男人用刀往旁边的盘子里划了两块肉,又用叉子点了点:“你瘦了,过来把这些吃掉。”

柳烬紧张地捏住食指关节,在声音被调小的钢琴曲中收回注意力走到餐桌侧面的位置坐下。

相安无事的状态没维持多久,郑席垂眼盯着餐盘像是突然想起什么,随口提及:“明天是周六。”说完,嘴角噙起笑意,“你觉得,宋不周怎么样。”

“……”

柳烬无声沉下一口气,脸上毫无波澜,只是慢慢叼住叉子上的肉来掩盖内心的纠结,要不要乖一些,美人计与苦肉计哪个更能让蝴蝶仙子心软。

“给你找个伴,他很完美。”

见鬼,乖不下去了。

“不可以。”柳烬冷言打断,据后来的回忆那竟然是他第一次拒绝面前的人。

郑席直接忽视,继续道:“这件事情非常简单,据我了解他的家庭生活负担很重,所以稍微给些钱就能把这孩子买过来,这也是为他好。”

柳烬:“……”

“性别模糊是最高级的美感,那件墨绿色的裙子一直没有……”

“不、行!”

话音刚落,整个空间突然静下来陷入令人窒息的对峙,半晌,旁边的刀叉摩擦发出一道刺耳的声音,持刀人戏谑地笑出了声:“怎么,喜欢上了?”

柳烬虽然年纪小,可心智是超乎寻常的成熟,话里话外的意思全都听得懂,而且再紧绷也完全不露怯,平日没有生命迹象的玩偶此刻正用那双幽邃瞳孔直直注视,像是在宽敞的客厅里放了一座冰山,致使周围的温度骤然下降。

他的表情像是褪去伪装,蓄势待发一口咬住天敌咽喉的野兽。

郑席放下餐具,无名指缓缓推动刀叉至平行,随后骤然起身捞起对面残破不堪的衣领,用力攥紧:“你以为自己是因为谁才脱离那个恶心的地方,你没有选择和喜欢的权力,带上自知之明吧。”

柳烬脖子被勒得太紧,完全发不出声音。

郑席将人甩到地上,后退一步用餐巾擦了擦手:“走,地下泳池。”

地下泳池……

溺水……

身上不会留下伤口,还会生病,堪称两全其美。

柳烬一阵狂咳后反而眉毛上扬,发自真心地笑了。

男人自是没注意到这些无所谓的细节,慢条斯理整理行头,皮鞋的声音很快消失在黑暗尽头。

不久,眼前画面渐趋朦胧最终被水波纹冲刷到扭曲,冰冷迅速包裹全身,气泡上飘可下沉的影子没有任何着力点,即使用力睁开一条缝隙也看不清任何事物,只能听到渺远的快门声。

咔咔咔咔吵得头疼,他想捂住耳朵,也想抱住身体,可还没来得及做出相应举动,眩晕与窒息随之袭来。

按理说该习惯了。

所有事情都有代价,离开孤儿机构,离开那些厌恶自己的眼神,拥有足以果腹的新鲜食物以及名义上的“家”,只需要偶尔满足庄园主人的奇怪癖好。

但比较而言,好像把正在经历的当成明天的代价会更容易忍受。

——嗨。

——不要再受伤。

——我?我只希望你的眼睛快快好起来。

——喜欢蝴蝶酥吗,下周六给你带焦糖与黑巧克力的。

喜欢。

室外已经下起了雨,刚从水里反复窒息的经历中脱离出来,再听到这动静某种程度上也算是酷刑的延续,柳烬蜷缩在地毯上,几乎用了半个世纪的时间才将床底下的那瓶仙子魔法药水攥在手心。

“明天是周六……”

他期待的心情在短短几个小时内消磨殆尽,甚至想收回祈祷,希望雨下得再大一些,大到影响衣食住行。

明天,是唯一不想吃到蝴蝶酥的周六。

后悔的情绪在颅内回溯时间。

六个月前,不应该因为仆人的闲聊对同样用以“美丽”字眼的少年产生好奇心,不应该溜出卧室躲在书架隔间守株待兔。

不应该没忍住推开门,抓住他的手。

更不应该期待、心动。

柳烬将脸埋进地毯,主动放弃空气就像条古怪到被水淹死的鱼,一路下坠,尾巴断裂,倒在潮湿阴冷淤泥中构成颓废艺术作品。

结果消停没一会儿,耳边的脚步声又响起来了……

只是他眼皮沉得很,来不及区分声源就朦朦胧胧浸入梦乡。

时间坐标紊乱了好久好久,好不容易忍过大脑皮层乱七八糟的冲撞后睁开眼,才在悬空的海市蜃楼里看到一望无际的寂静森林,其中有个奔跑的影子,柳烬下意识想向窗台爬去看看。

那里会不会出现…每周准时的少年。

“咳咳!”

“咳咳!!”

宋不周感觉自己的肺里呛了不少水,躲在角落耳鸣半天。

他想不明白。

原本周刊故事已经走向结局部分,短时间内青苔也不会再来陆地进行采集,自己想得天真,最后一次来和柳烬道别外加对郑席表示感谢。

结果与人户外散步经过池塘时意外落水,还被迫更换了奇怪衣服,一款女式翡翠绿尼龙裙。更没想到在这种匪夷所思的窘迫情境下,那个人竟然说出“要不要留下来”。

之后的言论全都记不清了,只知道当时即使不明真相也出于太震惊下意识转身就跑。

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

阴晴不定的绅士在豪华图书馆中藏有诡异的摄影室,那个孩子也经历过吗,太可怕了。

宋不周很少这么觉得,但此刻呆在这里远比淹没在塞佛岛可怕千倍。

冷风咧咧,他想起与方弃白的烟花约定,但眼下连辨认方向都做不到甚至可能已经错过了返程时间,周围像迷宫错综复杂,树上猫头鹰定定注视,身后还有优雅的猎人步步为营,若静止不动终会沦为盘中餐。

在夜盲症侵袭视野天旋地转时,宋不周仰头渴望遮住月亮的云彩能够为自己飘散。

结果月亮还未完全显现。与他相对的二层窗台,两侧砖墙落满边缘模糊的摇曳树影,柳烬用一双眼睛清明地看向自己,头发像在水里泡过后未经处理自然打绺,但仍旧强打精神友好地为迷途羔羊指了指出口的位置。

他的眼睛好了吗。

宋不周有些恍神,完全忽略了自己的处境直直望着高处,在云层完全散开、落叶飘到肩膀之前,他不自量力地改变方向。

向来停步于门前的少年不顾一切闯入偌大华美的卧室,两人都没时间为对方的装扮感到震惊。

下一秒紧紧牵手,颤抖的触觉由此达彼。

“别怕。”

窒息中接触到珍贵的氧气,柳烬紧攥住朝思暮想的手跑出大厅。脚印沾水留下一路痕迹,他们不回头,不计后果,在料峭中涌动血液。

当宋不周力气将要耗尽的时候,听到身侧明显加速的脚步声。

并且很快超越了自己。

他迎着风抬起疲惫虚弱的眼睛,昏黑的世界正好炸起一道烟花点亮半个天空,黑白剧场终于跨越到彩色频道,视野内男孩金色头发肆意飞舞,喘着粗气但笑得格外开朗。

落于下风的少年一时间大脑空白,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反而对方成为领路人后十分自然地念出开场白。

“我喜欢你,要和我一起逃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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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为什么说那句话?”

“不然?”

或许是回忆太碎片,宋不周被反问后有点卡壳,歪着脑袋思考:“比如经典的‘你怎么来了’‘你为什么救我’。”

一阵海风让对话戛然而止,融融夜色下潮湿气随着水浪袭来,对于1900来说像是摇篮的客轮此时剧烈颠簸了两下,恢复平稳后只存在于记忆中的钢琴声缓缓回荡在耳畔。

阵雨结束不久,温度依旧较低,刚刚在甲板上狂欢的人们尽兴而归,纷纷涌入室内享受暖气与热巧克力奶。而在干燥的卧室里呆到发闷的柳烬与宋不周正好趁机占据邮轮侧围栏后的长椅,清新的气味让人身心舒畅,雾气也消散大半,往行进的方向能看到灯火通明盛况空前的陆地,而反方向的塞佛岛已经化为星星大小。

邮轮边沿悬挂的相似亮度的星星装饰灯随风晃动,为这片墨色的海景增加趣味。

也是第一次发觉热腾腾的烟火气真实存在,脱离岛屿范畴后很快获得冷空气与更不耐冻的身体,宋不周被三五个毯子裹成三角饭团,表面安安稳稳坐在长椅上,实际到目的地后连起身都需要旁边这位饭团制作者帮忙。

“那宋先生,这次为什么来,为什么担心我,为什么想帮我?”

只穿一身纯黑大衣不怕冷的家伙按照要求说出经典三联问,认真的眼神与语气让人分不清是演技还是真心实意。

而且只有真正身临其境时才会发觉…确实…这种问法很难让人把握精准的回答。

在最后一班离岛邮轮的催促下奔跑过来,除了感情使然不需要其他原因,可冷静下来免不了思考电影节结束后该何去何从,还没有得出具体答案,难不成要再进行一次狂奔吗。

“宋先生,为什么?”柳烬追问。

“别先生先生的叫我,听久了感觉很奇怪。”三角饭团发出无关紧要的抗议企图转移话题。

柳烬沉默两秒,眉头微皱的模样像是在反复斟酌:“还是预备役单恋选手,总不能叫夫人?”

“…还是叫先生吧。”

“好的。”

小圆桌上摆着红茶与蝴蝶酥,在露天下估计早就放凉了,宋不周的目光从那蝴蝶轮廓的点心挪到记忆中探究许久的漂亮眼睛上,金色长睫毛,琥珀色瞳孔,很符合刚刚驻唱歌手表演的《ocean eyes》的韵味,只不过是更加神秘的洒满落日余晖的汪洋。

他侧着头渐渐走神,神奇的是如今能平静避开回忆中不好的部分,更神奇的是在大脑里,自己有两个“第一次”面对这双眼睛的记忆。

——狂风暴雨的天气,狼狈跑回青苔书店前抬头与屋檐下避雨人的对视。

——深夜无人的庄园,一前一后跑到过度呼吸的两个孩子。

无论是影视还是文学著作都会在主角找回失去的记忆这件事上面付诸过多笔墨,可现实中却只是某个毫无预兆的瞬间,触发了开关。

当然,这一切的松弛都建立在有人苦心经营的基础上。

但毕竟身体与心理都存在极强的自我保护机制,哪怕放松警惕也不会让主人承受超出负荷的压力,因此到底没有一下子恢复完全,在郑席面前经历了什么,最终的结局是什么,他仍然想不起来。

但现在看来,眼前这个家伙在娱乐圈风生水起就说明他有能力摆平那些是非,起码是摆平了一阵子。如他所说,一旦失败离开就是最好的选择,但为什么不早几年离开,难不成是因为自己在塞佛岛吗,回忆中的种种更像是吊桥效应,在危机情况下,会自然而然被站在面前的人……

“被我的美色迷住了吗?”

柳烬弯着眉眼露出笑容,丝毫不介意身旁的人处在出神状态将自己的发型搞乱,甚至低下头,温顺主动地伸到他面前。

“我是不是需要把头发再留长些呢,手感会更好。”

“……”

宋不周回过神来觉得自己的脑子一定是跑坏掉了,赶紧缩起来裹紧毛毯,恢复三角饭团的状态。

都说有些话在心里绕圈是最安全的,怎么还下意识动手了呢!

他陷入漫长自省,柳烬觉得这孩子气的反应太可爱,于是故意拉长沉默时间,托着脸歪头观察,同时在心里随着手表指针的频率数秒,好奇对方能坚持到什么时候才会问出心里话。

被观察者对此心知肚明,也莫名其妙陷入幼稚的僵持比赛。

五分钟后,输赢已见分晓。

宋不周将手从毛毯缝隙中伸出来搓了搓,转头对上那好像永远望着自己的眼睛,才直愣愣将纠结说出口:“我们当时,成功了吗?”

千言万语,最终化为一个很白痴的问题。

“啊,应该是逃出来了,可后面……”

“记忆恢复是漫长的事,你已经回忆起最重要的内容,后面的最好让它自然而然,心急吃不了蝴蝶酥。”柳烬揉了揉他的脑袋。

宋不周没脾气去纠正错到离谱的俗语,只是忍不住问:“重要内容是指哪部分?”

“这个嘛——”柳烬拉长尾音,再次用认真的语气说出不正经的话,“健康小狗的初次心动。”

“……”就不该多问。

热衷于犬塑自己的人类看着旁边人无奈的笑容,也跟着笑了一下。

他说的都是实话。

就像First Love剧本中的一段描述,心动时而灰色、时而蓝色。

变幻莫测难以把控与精准描述,但十三年前空心的花瓶在与少年牵手的瞬间化为人形,拥有了丰富的思维,致使后来无论何时他都能清晰记起当初心底的轰鸣声。

——趁肺里充满氧气,血管里流淌血液,心脏不停跳动,趁你拥有自己的思想,快带着所爱之人逃跑吧。

廉价的灵魂曾经卑微到任人践踏,然后在每周六的美味点心浇灌下逐渐动摇,最后肯定,自己的灵魂可以比宇宙大得多。

黑暗效应缓缓散去,柳烬为了弥补刚刚对心动对象的捉弄而主动掏出手机,点开热搜界面,还有怀里随意卷了三折与前一天如出一辙的地图册。

宋不周盯着手机屏幕,最后也只能挪开目光,无力地念出一句:“怎么办。”

柳烬散漫地耸耸肩:“顺其自然。”

宋不周带着怒气瞥了这人一眼,伸手点开有关郑席和熙壤的相关词条,想说些什么,但发觉与上面的内容相比,自己回忆起来的简直就是冰山一角。

巨大的信息割裂令他一时语塞。

柳烬脸上笑容不减,没有直接递出手机,反而选择将团子搂在怀里,带着幸福的心态浏览铺天盖地的半负面新闻。

“简单来说就是我中了个圈套,”他被冷风刺激得也打了个寒战,垂着脑袋伏在宋不周肩膀上的柔软毛毯中,压低了声音,“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电影节结束后我大概率会迎来一段很长的假期,来帮我选选哪个地方最适合度假吧。”

当演员的优势就是只要本人愿意,外人很难窥破真实意图。

“这些数字是什么,”宋不周开始说起无关的细节,点了点地图册第一页的榜单,“景点的分数吗?”

柳烬不在意地“哦”了一声:“是社长的习惯,简单来讲就是我走在街上有百分之多少的概率会被人认出,至于景点的分数需要用手机扫码才能看到。”

“陆地很喜欢打分吗?”宋不周随口一问。

“这么一想确实如此,换作你会给我打多少分?”柳烬如人所愿,越聊越歪。

简单的问题。

“一分。”

柳烬惊讶地张大了嘴巴:“拜托告诉我是十分制。”

倘若是百分制,他今天恐怕会连夜制定涨分计划,不知道心理医生知道这件事后会不会在约会过程中愁到头疼。

“零分。”

“什么?”又减了一分吗?!

“我的意思是,满分是零分。”宋不周努力说出好听的情话。

柳烬彻底呆住。

反应了一会儿,又反应了一会儿,然后迅速败下阵来,将头埋得更低些:“真是要了我的命……”

这段对话也在听惯各式赞美的明星心中得到不可超越的满分,奈何可爱的宋先生转移话题过于生硬,放在平时可能纵容而过,但现在聊的话题比较重要,于是还是被无情地拽回正轨。

有些事情早晚都要面对。

“事情结束后,愿意和我一起逃走吗?”柳烬伸出右手,摆起与十三年前一模一样的神情。

“我……”

“你看看这里的图书馆非常知名,想不想去体验一下?”

“图书……但旅行我……”

“我已经规划出几条路线,我们可以远离不好的记忆,光明正大走在街上享受生活,坐在公园里发呆,在草地里打滚,欣赏晚霞,最后在浪漫的极光星空下享受晚餐。”

宋不周看向他,心平气和地开口:“柳烬,我来是因为担心你…你说的意外,等这些都解决了我也该回岛了,突然的旅行计划对普通人来说都算个挑战,更何况我呢,走都走不到终点。”

“我知道。”

“你不知道。”

“我知道。”

青苔书店工作台抽屉里的牛皮本从来没有被过度掩藏过,曾经那个成年的夜晚,醉酒的人主动摊开来给自己看,所以后来柳烬才会在自己的墓碑上刻下那三行小字。

宋不周也在心里回想那三句话,可以肯定的是自己绝对不希望它成真,但干涉其他人的意志这种事情做不得,希望旁边的家伙也能明白这个道理。

“我不会干涉你。”

“相信我,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况且我认为…我认为…”

“任何人都不应该被剥夺对发生的坏事感到悲伤的权利,但我认为了解本质很重要,否则它们会让我们不知所措。”

即使是平日里读书读成造作脑袋的宋不周也依旧受不了地摆摆手:“说人话。”

柳烬声音放得极轻:“把所有顾虑都抛下吧,挑个风景最美的地方感受朝生暮死的旅程。”

“你的中文啊…”宋不周忍俊不禁。

“可以吗?”

“不可以。”

“那就是可以。”

两人很有默契地安静了片刻。

宋不周感觉自己正在表达和保持沉默之间挣扎,真理与恐惧的声音在内心交战,不知道哪一个会获胜。

邮轮里的乘客个个光鲜亮丽站在另一侧谈天说笑,而旁边本应最耀眼的人竟然与自己躲在阴冷的角落,与其说是自卑,不如悬浮来得更准确,因为他越来越不清楚柳烬会为了自己做到哪一步。

原本的规划十分简单,糊里糊涂在塞佛岛守着书店到三十岁,如今已经二十九了,可由于突然重逢的旧人与恢复的记忆而偏离既定路线,所幸还未偏太远,只要在电影节结束后安然回到青苔就都能复归原位。至于旅行什么的,他倒是有自信达成目标,但不刺激这家伙跟着一起殉情感觉是世界上最难做到的事。

他欠身后站起来,手肘撑在栏杆上望着深不见底的海水,听话的毛毯变成披风恰好扫不到地面。

宋不周:“看过海上钢琴师吗?”

“当然。”柳烬心想自己还不止看了一遍。

宋不周慢悠悠念出1900的经典台词:“陆地对我来说是一艘太大的船。”

柳烬听到这句话,起身与人并肩而立:“对任何人来说都是这样,我们与这艘巨大物质之船上的其他旅客一样正常。”

宋不周感到意外,因为刚刚两人乱七八糟闲扯了一堆,唯这句话听到了心里,还能在某种程度上引发思考。

对方也注意到这一点,上身靠近了些,换用诱哄的语气:“答应我。”

“不要。”宋不周貌似感觉到了平日里眼前的家伙与自己相处时有多收敛气焰,面对此刻的压迫性只能做到慌张地抽回视线。

“你想答应,只是不相信我会真的完全不干涉。”柳烬搂住肩膀将与自己拉开一些距离的人揽回原位。

“怕最终计划被干扰或者怕我……真的殉情,没错吧。”他怕海风干扰,于是垂着头贴在人的耳边声音低沉磁性。

“没错。”宋不周说不出其他的话,自己拐弯抹角的心思被人全都说中后大脑更是无力反抗。

“这样想来,你是在担心我。”

“……”是。

“那当我声名狼藉,你放心让我一个人去长途旅行吗?”

“……”太不放心了。

“什么情况下一个人会不放心另一个人呢,”柳烬近在咫尺地对视,“宋先生,你喜欢我。”

“……”

“你让我做什么我都会去做,所以不要成为怀疑论者,尽情的相信我,简单的旅行而已,你最后回归梦境,我保证会为你感到开心,然后回归现实……”

波涛翻涌,浪花乱溅,另一侧的人群忽然爆发阵阵欢呼与掌声淹没了后话,或许应该感谢那对求婚成功的恋人,“答应他”“答应他”的震耳声浪同样将冲动情绪传递到背面。

宋不周头疼得不行,忍不住伸手挡住那喝了不少海风的嘴,然后顺着下颌绕至颈后朝自己的方向大力拉到面前。

仰首主动吻了一下。

沉吟片刻,他在对面震惊的眼神中妥协地点头回应:“在新年之前结束。”

“你的意思是?”

“一会儿红毯,不想让你太不安。”

宋不周避开视线,可话音还没落下就感觉自己被人紧紧搂住,对方一只手轻柔地托起自己的手,另一只轻轻搭在腰间。

四目相对,勾魂夺魄的浅色眉眼独独映出自己的轮廓。

当后背靠在护栏时,右手手背处轻轻落下一个无比真挚的吻。他轻扣住他的后脑,慢慢靠近,不再蜻蜓点水,撕咬碾磨,热烈的气息足以将人吞噬殆尽。

一瞬间,好像所有的顾虑都无所谓了。

邮轮接近陆地,涌向另一侧的游客越来越多几乎水泄不通,祝福声同样喧闹不止,而这一侧始终只有彼此依偎、将许多话留给未来的两道影子。

靠岸后那股眩晕仍旧未消,宋不周魂不附体,浑浑噩噩走在下船的人流中。

直到旁边有位擦肩而过的人指着高处对朋友说了句“看,月亮出来了”,他才也顺势地仰头遥望。

月色如水,清亮柔和。

再低头,戴着黑色口罩的人站在原地只露出弯弯眉眼:“明天是周六,走吧,诚邀你参与电影节风云。”

-

然后呢?

然后我们就该考虑长途旅行的事情了。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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