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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mm(他*的)!!”
坎特伯雷小镇,某夹道里传出几句不堪入耳的辱骂,紧接着各种粗话慌不择言,同时伴随花盆坠落,碎裂,以及一声又一声哀嚎。
这在安逸的古巷里如平地惊雷,动静不小,旁边的居民还没有反应,倒先吸引两位洽好路过的闲散当地人向深处探了探脑袋。
一定是过往经历为他们拉满警觉条才会形成如此熟练的动作。扶着墙面,放轻脚步,尽量用墙壁挡住身体,生怕被那些Teenager帮派分子盯上。
谁知道看清后才发现……刚刚的热闹竟然、全部、都只是区区两个人造成的?
“Be running up that road/Be running up that hill/Be running up that building——”
铃声渐弱到自然停止。
那位左手插在大衣口袋的金发少年正站在夹道中间,身段笔直,限量款劳力士手表折射浅亮光斑,一身名牌价值不可估量,也只有挂在脖子上的红色格子围巾将人整体气质柔化不少。在今日格外高远的天幕下,他一双琥珀色眼里噙着浮于表面的笑意,额前碎发像镀了层春晖,仿佛赫利俄斯降临。
但只要放低视线,看见倒在其脚底已毫无还手之力的男人,再对比一尘不染的大衣与乱七八糟的灰色卫衣,就能知道——这位可并不是什么“太阳神”。
而是披着天使面皮的暴徒,善于伪装,善于穷追不舍。
他没有任何收敛的意思,嘴里惬意哼唱着方才的曲调,目光落在半吊于空中的铁质花篮与风铃草,边欣赏边加重脚下力度。
那只有承受者才能感受到的骇人力度从侧面紧紧压迫住手臂,少年只字未说,牛津鞋底左左右右像碾磨垃圾,又顺手拿起“垃圾”刚刚掉落一旁的黑色棒球棍,在地上点了两下。没用过多时间思考便将目光定在人右手,耳边的“wait”只说出一半,砸落动作却已经伴随瞬间的戾气完成,气焰与过去同熙壤管家对峙时丝毫不逊色。
管家现在还有一只耳朵是聋的,而这个人未来很有可能会变成左撇子。
硬生生挨了两下,痛得男人目眦尽裂,觉得自己像块刀俎下的鱼肉只能任人宰割,唯一能做出的反应就是斜着眼睛狠狠瞪向那居高临下的暴徒。
这令人琢磨不透的恶劣纨绔竟然在这种时候选择冲旁边的路人微笑挥手!
“不好意思,扰民了。”
围观群众:“……”
围观群众:“不不不!”
不要误会。其实大部分英国人是善良热情的,遇到需要帮助的场景会不假思索施予援手,漫威电影已经充分说明超级英雄意识在欧洲的影响力,但此时此刻确实无一人上前制止这出闹剧,或看热闹或自觉无视,总之就是没有多管闲事的。
原因很简单:并非被金发少年的打法震慑,只是他们也看不惯那流氓惯犯已久。
尤其近一年饱受这家伙骚扰,卡着底线的□□|偷时有发生,无奈天赐给他运动员般身体素质,一双飞毛腿平日里根本抓不着人影。联动全镇的人对付个混混又未免太大张旗鼓,耗时耗力,所以也只能做到多留心,在必要节点提醒非本地人多注意随身财产安全。
春末夏初,游客渐渐增多。
果不其然人外有人山外有山,金发少年伸张正义。
事实上,少年可没有那么伟大。
整座城安宁更与他无关,只是单纯为了报私仇罢了。
那男人今日原本还算老实,没偷没抢,坐在车站地上举着不知从哪家倒霉店铺掠夺来的葡萄酒品尝,可能是心情太好,有些飘飘然,在遇到某个漂亮的中国面孔后随口调戏,还用手抓了一把那堪比女人的腰肢。
这种事小流氓不是第一次干了,早就练出察言观色的能力,他凭直觉这两位衣冠齐整的绅士并不会放下身段追究,大摇大摆离开。
哪知道已经走出两条街,一枚石子精准砸中鼻梁,再转身,那金头发的正边笑边朝自己勾手。
之后的二十分钟里,直接把打架从不考虑后果的混混打怕了。高高在上的人头发丝都没乱,而他右手快被碾碎,已经没有尊严地慌乱道歉,躺平求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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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我想先去找找我的朋友。”
宋不周带着歉意和久等的船夫打好招呼,站在岸边对陌生花园深深吐气。
话虽那么说,可他根本不知道柳烬跑到哪去了。
就和《西游记》里的唐僧似的被孙悟空在地上画了个圈安排原地稍等,稍等将近半小时实在不放心,想了想决定去四边找找,反正有先进的手机,丢不了,也不会迷路。
他尝试过拨打电话,对方正忙,无人接听,于是简单发了条短信报备后重新揣回口袋里,继续对左右两条路纠结。
看不出所以然,又觉得自己不是小孩子没什么好怕,大不了退回来重新走。
这时候另一个船夫慢悠悠摇桨靠近。
“先生,你的朋友是那位红围巾的金发帅哥吗?”
“啊…没错。”最近柳烬每天出门都会围着的那条并非百搭的围巾,确实挺显眼。
“他去镇上了,你沿着那边的路走再左转就是。”
宋不周顺着船夫的手指望向前面,豁然开朗,转头道了声谢。
匆匆路过锦簇繁花与野鸭子的注视,道口左转后没找到方向指示牌,再次请出手机,打开导航顺着箭头往前走,不久便来到了色彩丰富的童话小镇。
各种古着琳琅满目,他越走,越禁不住想,柳烬在这里会有什么事需要一个人办?也没听说利维的副业发展到了这里啊。
坎特伯雷地方不大,商业气息弱,虽然已经发展到中世纪建筑与柏油马路并存,但自然面积依旧更胜一筹。
让人想起塞佛岛的中心集市——那个同样发展得越来越好的古老地带。不过这里可听不到海,只有护城河的潺潺声,而且其他花卉园艺也比岛屿上的更瑰丽。除了西门花园,小镇深处更加离不开草木与流水,或许正因如此才能塑造出这首可听可闻的烂漫英国诗歌。
小城还有个别名叫“莫奈花园”,自然少不了美术写生群体。
春游的孩子们支起画板,在道边天马行空创作自然且独一无二的明信片。有位老花匠直起背,将手和背带裤的灰擦干净,站进学生堆里欣赏片刻自己成果,跃然纸上,十分灵动。
他心满意足坐在树下圆椅上休息,前两周生病换班挺久没收拾这些花花草草,还好都是熟练工,一旦开始能立刻找回工作状态。
疲惫的时候嘛,嗅嗅花香就好了。
一直传来的窃窃私语打破意境。
绵延花丛对面站着一男一女,是经营民宿的小夫妻,坎特伯雷的人们互相之间都挺熟悉,也非常了解他们最喜欢管闲事的性格,现在站在巷口探头探脑,应该是哪家又出了新闻八卦。
老花匠路过时也被影响着朝里偷瞄。
结果在撞见熟人的瞬间猛地吸了一口气!
还好那对男女眼疾手快,不然老人非得被自己绊倒不可。
扶到墙边,他才说出原因。
——“就是那家伙上次踩坏我所有花苗!”
其他的人连忙安慰道。
——“估计他以后什么也踩不了了。”
这条夹道狭窄偏僻,若不是民宿和花田恰好在附近,他们也很难留意到这场小战斗,更别说外来游客走的大多是康庄大道,所以不会形成聚众围观的乱象。
三个人愤愤不平却也只能干站在外面,不会打架帮不上忙,又怕年轻人不知轻重觉得有必要站岗,天南地北细数那小流氓几宗罪,最终落脚在探讨这场单方面殴打的原因。
他们猜测得太投入,没发现身后有位中国青年靠近。
“H…Hi!”民宿的女老板回身吓一跳,肢体语言丰富夸张,想赶快将远道而来的客人引开这片危险领域,“你走错了,市集,热闹有趣的地方在后面。”
结果话音未落,耳边第二次传来那首熟悉的英文歌曲。
青年面露茫然,抬手亮起正打电话的手机屏幕。
等声音截止后,壁纸恰好显露出某明星俊美且非常有辨识度的脸。
一时间他愣住,他们也愣住。
还没等围观三人组琢磨明白人物关系,身后又发出更大的撞击闷响,恍惚觉得墙体都跟着颤动两下。方才伏在地上的男人趁着对方因手机铃声分神的空隙已经挣扎站起,左手从后兜里掏出一把红色剪刀,大概是被逼急了,变得比平时更加恶劣。
而对面的人,从斜侧视角只能看见熟悉的衣着与平稳到不可思议的呼吸。
宋不周紧握的手机旋即掉进草堆里,手仍然僵在半空。
难以想象。
猜了许多可能,偏偏没想到柳烬跑来教训那个在车站对自己动手动脚的醉鬼,还教训得如此惨烈。
其实当时情况不算严重,前后才耽误了不到两分钟也没有受到人身伤害,和在塞佛岛的经历相比简直微不足道。他的心情完全没有被影响,周遭诗情画意,何必找不痛快,他是这样对柳烬说的。
果然还是出现了格格不入的画面,以及非常锋利的危险物品。
“柳烬!”
金发少年手里的棒球棍仍然直指前方,像一位风度翩翩的欧洲中世纪剑客,在听到动静的那刹那,他意兴阑珊的表情肉眼可见变得生动,侧头看向这边,瞳孔微缩。在一串反光钥匙和铲土工具旁边,宋不周皱着眉,看看剪刀,再看看竟然还有时间冲自己愣神的家伙。
他急得不行,没想好对策也已经迈开腿奔跑。
——别过来。
别过去?
宋不周定身,因为一道称不上心电感应的心电感应。
或许是不想让自己看到暴力场面,那就不能赶紧快刀斩乱麻,非要用漫不经心的打法吗?
宋不周深深呼吸。
同时警告那位逞英雄的专注些,又瞥一眼灰色卫衣,随后带着所有担心的情绪一并退后。
“……”男人眨巴眨巴眼觉得被无视了,迅速举起剪刀,横空一砍。
但他只是个小流氓,目标是做出足够唬人的架势然后发挥长处从反方向溜走,张牙舞爪只在表面。
柳烬没躲,顺着对方的手臂紧抓用力直接抛出完美的过肩摔,局势和最初时别无二致,他右脚踩在男人胸口。
歪头小声自言自语:“本来想受点伤,看来不行了,宋先生会看穿。”
男人听不懂中文,暗骂一声。
打也打不过,跑也跑不了。
他倒不完全傻,向墙边一滚,踉跄地爬起来之后心血来潮转变方向,半途捞起剪刀,将目标换到更良善可欺的那位。
老花匠和民宿老板看着他从夹道跑出来的时候控制不住发出惊叫,手里的东西噼里啪啦掉到地上。男人一开始用右手,疼得差点跳起来,又回身用左手拽住宋不周的小臂,环住绕到其身后威胁,大言不惭要钱。
宋不周早晨被这人洒了一身红酒,身上衣服还是刚刚换下来的。
之前不追究不代表现在心情还那么好,他用有限的力气向后猛踩左脚,再绊住右脚。
或许是对方看身前的人弱柳扶风没有提高警惕,还真让他成功了。柳烬跑到近处的时候那小流氓已经重心不稳,仰倒在地,而使出防身术的人若无其事走到旁边,让他这个帅气的暴徒瞬间沦为收拾残局的小弟。
“小弟”很快进入角色,宋不周慢慢弯腰将危险的剪刀捡起来,放到老花匠工具桶里。
剩下的事情交给当地人解决。青年道别后向远处直走,少年赶紧跟上,商量着游船玩乐的事情消失在小路尽头。
目睹全过程的三个人目瞪口呆,依旧没想明白眼前两位东方来客与这糟心混混之间存在什么恩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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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次不要这样,多危险。”
煤烟河,很多人称之为“美艳河”,清澈到能直接看见油油水草,藻荇交横。
宋不周和柳烬坐在船上,晒着暖暖阳光。前者心有余悸,简短地抱怨一句后不愿在这件事上讨论更多,非常自然地将目光投向游动的天鹅。
又顺着它们看向更远的地方。
今天是离开英国前的最后一条新线路。
见过繁华伦敦,复古爱丁堡,以及海盐风味的斯卡布罗等等富有特色的城市,他不清楚身旁的人对于最后目的地的择选标准。
这里很美,英国后花园怎么会不美,但是相较于之前,可消磨时间的景点仿佛并不多。柳向导偏爱神秘,食指抵在唇上故弄玄虚说准备了惊喜,可计划赶不上变化,上午游船就被意外延误到了午餐之后。
这不重要,也因祸得福寻到一家偏僻的美食小店。
重要的是,他在担心自己。柳烬笑眯眯的,手指在腿上愉悦点了两下。
没有人知道他在七岁时与郑席的保镖都能打成平手。不过此时比起炫耀能力和争得信任,他更多是在想眼前人方才利落的最后举动,话音一转:“我相信,宋先生能保护我。”
宋不周平扫了他一眼,眼神像是在说你自己听听这话有可信度吗。
“我没有保护过任何人,不要抱有幻想。”
“刚刚那招挺熟练的啊,平时隐藏实力,关键时刻让人心动,你是电影主角吗宋先生?”
“……”
电影主角不说话了。
而真正默默付出被抓包的主角眯起眼睛。
玩笑归玩笑,柳烬撑着脸看向表情与早晨相比多了些古怪的宋不周,目光微凝,心里将斯卡布罗那时的对话和方才条件反射般的防身术结合起来。
宋不周十七八岁正是岛上灾厄论调顶峰,柳烬全然缺席。当然,他在自己成人礼的时候小心试探过,眼前的人默不作声举着酒连喝好几杯,吓得他不敢再问了。
当时无法想象,到现在仍然想像不出来。夏洛和宋先生是在那之后才变得熟络,所以没有途径可以深入了解,只能自行脑补些已经足够心痛的校园欺凌场面。
毕竟在那个时期方弃白已经出事,心智尚不完善的孩子容易被舆论带跑,至于性质究竟恶劣到何种程度。
他本来想多嘴问一句。
被宋不周敏感地察觉到,不轻不重将话题转移到身旁同行的鸭子们身上。
“你知道吗,我之前养过一只柯尔鸭。”
他回头笑着说,语气就像是朋友之间最平常的相互分享。
柳烬没有听说过这段故事,歪着脑袋问:“什么时候?”
太久远,却也没用太久回忆。
“八岁左右,方弃白带回家的。”
当时宋不周没有看到流星还发了场高烧,社团小组彻底解散。方弃白看到他重归最初状态,一个人安静在角落发呆,便想帮助他缓解孤独,背地里努力攒钱买了一只小鸭,事后被女人发现,专门开了场家庭会议。
她没有生气,只说这是他们两个人共同抚养的生命,自然需要他们两个担起责任。
两个男孩眼里闪着光,手捧滚圆萌宠,用力点头。
由于主人没有取名天赋,柯尔鸭直接被命名“柯尔”。
但两位小主人在其他方面无微不至,清洁喂食分工明确,将它养得白白胖胖。后来宋不周才知道并不是自己在照顾动物方面有多厉害,而是方弃白更懂得掌握节奏,知道什么时候该带出去放风,什么时候该藏回窝里,察言观色才能确保现在回忆起一家四口时的画面都是其乐融融。
可惜无忧无虑的柯尔从六岁开始频繁生病,怎么治疗都不见好转,又过去两年,也就是在那件事发生后,柯尔已经垂垂老矣,最终以十岁高龄失踪,再后来……
“后来呢?”
“后来。”
讲述者心不在焉,一句话终结故事:“再也没有养过宠物了。”
柳烬听得认真,默默取消购买宠物的想法。他有好几次在青苔书店门口见到老板投喂流浪猫狗,但尽心搭建的木屋却离书店很远,或许原因正是柯尔,再深挖,是方弃白,是那座命运里绕不开的黑色山崖。
本来想说些轻松的事,结果又绕回到原地。
宋不周转身继续逗鸭子。
柳烬则继续定定地看着他。
水有魔力能令时间流速变缓,四十分钟的游船已经过去大半,两侧尽是鲜花树影和覆盖古城墙壁的爬藤植物。
木船上座位宽敞,足够乘客舒舒服服靠躺,船夫也在最开始时提醒面前坐姿过于端正的两个人放松下来。宋不周侧着头似乎没有听到,柳烬只是托着脸欣赏这位正在欣赏风景的人,时不时说几句昨夜搜索的小镇介绍。
但坐得越直,重心越高,越不安全。
他目光落在旁边被风吹到一翘一翘的发尾,直接环过肩膀,将人轻轻放倒。
意料之外,后者非常顺从。
大概是已经在暖烘烘的阳光下半睡半醒。柳烬早就习惯这棵病苗随处皆可休眠的风格,但今日春光明媚,从病苗的表情看上去仿佛不太舒服甚至非常拧巴。
他心里咯噔一声,立刻探出手。
好在呼吸均匀,额头温度也正常。
冷战小插曲结束后,他又再次获得卧室权限,离开了沙发的怀抱,并在深夜无眠的时候无限优化心中的旅程,发誓在最后的最后之前只展露美好的一面,无论是沿途风景还是自己的状态。
结果今天莫奈花园的介绍还没说出口,就撞上一个自找死路的东西。
宋不周外套里面的衣服因为被泼上红酒不得不临时更换,有点薄。五月份的英国也没有暖和到哪里去,柳烬在努力维持船体平稳的前提下坐近些,脱下大衣盖在人身上。
距离较近时嗅到一阵清新柑橘香。
是前天去利兹看中的香水,名字叫“VERY SEXY SEA”,又名深海迷情,淡雅的海洋香型实在太适合身边的人,柳烬当即买了下来。
现在果然沉溺其中无法自拔。
而自己的大衣也即将沾染上。在同样被甜味冲击到的船夫很懂地转头与同事招手时,日常老实怕冷的人竟然迅速将保暖物品掀开。
嫌大衣太重?
柳烬无奈地笑了笑,只把外套放在其触手可及的位置,以便这小猫冷了反悔。
很快,反悔的人伸手攥住一块袖口。
“方…柳…”
还挺复杂的二字梦话。
柳烬眉毛跳了两下,低头轻声询问:“宋先生,你在梦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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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是高中时期。
塞佛岛上的孩子自出生起就有非常明确的成长轨迹,从塞佛幼稚园到塞佛中学,唯有大学毕业后的成绩优异者可以去陆地深造。所以同年龄层不出意外的话,基本上就确定了是校友兼同学关系。
校址背面靠山,正面望海,以废弃尖顶教堂为主体类似《绿山墙的安妮》中文字描述的风格。活动空地分为前院与后院,更空旷些的前院右侧种着一株历经沧桑的老树。
有句话讲“古树如碑、如祠、如神”,所以那树也被认为是护佑岛屿上孩子们的象征。在每周五,所有学生都会心照不宣聚集在盘根错节的树根前,举行一种所有人都不理解只是习惯成自然的仪式。
今天是周几?
宋不周魂不附体地站在走廊里,思绪还在天外飘荡,他记不清当下是何年何月,在胸口发闷的迷茫之际听见院中传来格外吵闹的声音。他下意识加快脚步飞奔过去,太阳穴与心脏狂跳,胃痛得像被针扎,而所有感官知觉在学生们齐齐转身盯向自己时达到顶峰。
都是不认识的人。
更准确地说就像突然患有脸盲症,识别不出模糊面孔也听不清越来越嘈杂的窃窃私语。
只有沉重心跳鼓动耳边。
踩着越来越快的节奏,眼前世界霎时褪色,最终只剩下黑白灰,一切动态都像自动翻页的幻灯片,生硬吊诡。
还没有彻底想起这究竟是什么情况的宋不周身体启动防御措施,率先做出反应,转身逃跑。
但不管怎么拼命用力脚底沉重地像压了块大理石,刚迈出两步已经被团团包围,成为圆心,没有任何人视线被遮挡,全方面的,如箭射穿靶心。
下一秒,世界出现了第四种色彩。
“血淋淋”颜料肆意泼洒,形成局部滂沱暴雨,湿滑又厚重,铁锈味道更让人犯呕。这是种很难清洗的染料,上次话剧表演的白裙就是被它玷污,再精致也只能落得被丢弃的下场。
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留着瘆人,那在岛屿历史上被当作是驱散魔鬼的手段来着。
可之前的仪式也比如此漫长吗。
八个方向渐渐平息,像被塑料保鲜膜包裹住耳朵,出奇安静。为首的两个学生互相对视一眼,靠近举起手里的钢桶从头顶灌入,嘴里的辱骂与纯粹的冷水掺杂红色液体,附着在皮肤上冲刷视野,如堕冰窖。
正前方的老树薄墨色枝叶晃动,从远处看仿佛汹涌的灰色海浪,发出微弱的泡沫爆破声,宋不周被无数双手推坐到树根上。
#脏了古树#
他太疲惫,力气凝成汗珠顺着后颈流失,根本无法抬起眼皮为自己辩解,又在大脑浑然无序时忽然想起来方家储藏室里的那台收音机,杂音与此刻相比简直相形见绌,滋滋啦啦的外星文能将他变成不起眼的青苔藏匿在缝隙中。面前三面高大雕像密不透风,挤压空间呼吸不畅。
这是哮喘还是过度呼吸?
或许会就这样窒息而亡?
正想着,有足球径直滚动到脚边。
宋不周整个人定住。
人头攒动的背后,运动衫少年大步靠近。
——“不周!!”
——“闭眼。”
——“我带公主走,看谁敢拦。”
——“你受伤了。”
——“等我,我马上回来。”
不会回来了。
宋不周确定,以后,永远,不会再有人将自己从红色泥沼中抱起。
不会了。
他很少流泪,情感缺乏症总会在恰当的时候跳出来让他思绪放到最缓,泪点笑点最终被无尽的发呆取代。
但为什么现在反而能听见属于自己的哭声了。
哭到鼻子和耳朵酸麻发僵,还以为是颜料中毒产生幻觉。
幻觉的力量非常强大,周遭画面开始脱帧跳跃——这一点还好。他在记忆不齐全的时候总会这样,就像穿越时空上一秒与下一秒割裂严重。直到古木树叶脱落,大片大片落在头顶与身上。宋不周背靠着的大树变为池塘,水很凉,从后脊冰至脚后,他猜测大概是自己太想洗掉这些红色染料才会跳进来的。
那就泡着好了,正好试验时间究竟能不能抚平一切。
不能的话便会像博尔赫斯说的那样,如水消失在水中,也挺好。
树叶的触感变重,好像正在下雨。
没关系,雨水一样可以冲刷泥泞。
宋不周闭上眼睛,四肢放松,调动所有流动的记忆到话剧舞台上故地重游。
当表演投入的自己眼罩被挪开时,看到的不是礼堂也没有大汗淋漓的少年。
是天涯海角。
只要没有东西遮挡视线,那座黑色山崖总会出现在眼前,越来越近如泰山压顶,而此时竟然一反常态向后移动,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画面有点匪夷所思也来不及多想,因为陌生的音乐冲进耳朵,车站门从右侧打开,猝不及防跑来一位醉汉边讥笑边泼红酒。
方弃白,不对,是柳烬。
为自己将镜片上的红色擦干净。
睁开眼,整个人仍旧躺在水池里。
身下水面被风吹起微波,他在恍恍惚惚的镜像里张开双臂,五指浸入水面,却没想到这个姿势与舒展松弛毫不相干,仿佛躺在又凉又硬的玻璃上。
宋不周再次睁开眼。
双层巴士正在路上匀速向前,玻璃窗不断落下太阳雨的雨滴,很细密的那种。他呆住了,像变成反应迟钝的木头人,眉尖拧成结,幸好再转头能看到正认真检查导航时间的柳烬,和透过手机或电视屏幕欣赏艺术作品时不同,他依旧蛊惑人心,却多了几分最能令人产生安全感的自然气质。
刚大梦初醒的人不自觉放松下来。
听觉也跟着一起恢复,耳机里不知名歌曲音量适中,节奏舒缓,应该位列某助眠榜单内。这位音乐爱好者的口味还挺多样,总能挑选到最应景的一首。
正想着,音量被调整到更小。柳烬笑着抬起左臂,伸到人面前上下展示,而后者即便现在已经苏醒,右手仍然死死攥着他的袖口,明显都抓变形了。
宋不周眨动眼睛足足停顿两秒,像是惊讶这竟然是自己的手,赶紧松开。
“休息休息也好,”柳烬并不着急整理衣服,瞄了眼手表,“距离我们在英国的最后一站还有二十分钟。”
属于大不列颠情书最后一行的仪式感并没有获得应有的反应。
见人无精打采,他又问他是不是做噩梦了。
明明只是是否问题,摆在当下却有些难以回答。
“……”宋不周认真回忆最后的画面,感觉并不坏,可如果告诉这个人自己在梦里险些把他当成了方弃白,估计会生气大吃飞醋,而自己坐在内侧座位,跑都没地方跑。
他们在巴士二层最前排,相同空间里貌似只有最后一排两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正在偷偷吃小蛋糕,塑料袋响声渗透进雨声中。
窗外的绿色风景单调持续,他刚看到有辆糖果车,嘴里就被人投喂了一块薄荷巧克力。
“不会生气,更不会吃醋,我说过你可以把我当成他的替身。”
柳烬捻着发梢,似乎在犹豫:“有时间我也去换个发色,怎么样?”
宋不周很难理解,心想自己不会还在梦中梦中梦吧。
“你会读心术?”
“你猜。”
猜个头啊。
无论怎样所有人在宋不周眼里都是独特的,他也做不到混为一谈,至于梦里……他猜测是因为今天被洒红酒,触发了什么无法预测的应激障碍。
最后一排的老人有说有笑,听起来对旅途非常期待,可空荡荡的车厢难免不让人觉得目的地并非热门景点。
遥远的游船记忆闪现。
宋不周自言自语:“怕不是又失忆了。”
闭眼前是小桥流水,再睁眼坐在前路未知的交通工具上,挺吓人的。
“想什么呢,”柳烬将自己的手掌搭在他手背上,按了按,“当然是我趁宋先生做梦,实施了绑架。”
这都什么用词。
“不过最近的睡眠的确有些问题。”
宋不周扶了扶眼镜,开始抱着胳膊闭目养神。
柳烬:“秦恒说,多梦的人不容易睡醒。”
“嗯。”
说到底,无非气虚体弱。
“只要解决多梦的问题不就好了。”
太天真的结论。
多梦本人摇摇头:“哪有那么容易。”
柳烬放下手机,语气郑重其事:“这几次噩梦是不是都与那位方先生有关。”
宋不周被“方先生”三个字引得转头,还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称呼,心里的湖面又像被丢了颗石子。
足足顿了好几秒,柳烬想到之前在熙壤信封里读到的内容,继续握住他的手:“现在也可以和'替身'多说一说梦里的故事。”
“你再说一句替身。”
“好吧,和预备役。”
“……”
玻璃窗上雨点由密变疏,虚化了沿途风光,但依然望不见目的地的轮廓。
“其实定义为噩梦并不准确,”宋不周收回视线,又拿了一块薄荷巧克力,选择用甜味麻痹自己,“那只能算是离奇的梦,场景和人物都实际存在但时间线全错位,无可操纵的那种。”
比如之前在黑山崖上,想象中的成年方弃白要拉着自己跳海。
而原本不是这样,他们很少一起去天涯海角,只有为数不多的几次坐在能望见它的长椅上诉说“一起长命百岁”的美好愿景,却没想到现在连那句话都变成梦魇。
“来来回回,重复这些。”
或许任何事情重复发生都会变成恐怖片。
海洋香型久久不散,柳烬认真看着他,浅色眸子在某个瞬间冷了下去:“如果我说会解梦,宋先生相信吗?”
宋不周也回看了一会儿,又伸手去够巧克力被挡住,几番抗衡后败下阵来。
“信,但专家先生,请先告诉我这辆巴士要开去哪里?”
-
“开往世界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