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念清心头骤然收紧,盛羽堂到底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默默做了多少事。
他是不是早就预料到可能会有这样一天,他没法照顾到她,所以才会拜托别人。
“你家人和盛羽堂是同僚吗,感觉你们好像很熟悉的样子。”
“是啊,他们以前在同一个大学念书,不过他已经牺牲了。”
杨安妮的语气很淡,淡的就像是她在和朋友谈论天气一般。
贺念清愣了一下,怀着歉意说道,“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问……”
“没事。”杨安妮意识到自己说这些有些不吉利,“算了,不说了,你好好开车吧。”
“你要去哪儿,在租界有落脚的地方吗?”贺念清问道。
“有的,我租了一处民房,等下我给你指路。有时候在租界里应酬,收工太晚,我就会在这边休息。”
贺念清没有再问什么,对于别人的隐私,她无意窥探。
越是靠近城中心的时候,明显能够感觉到紧张的气氛,沿途设了几道关卡,好在她们都顺利通过。
有许多人想要进入租界寻求庇护,却都被拦住,贺念清从车子后视镜里看着那一张张焦急期盼的脸,忽然想起杨安妮刚刚说的话,这世道,谁又能帮助谁呢,仅凭她一己之力,终究是改变不了什么,想到这些,一种无力感不禁涌上了心头。
“前面左转就到了。”
杨安妮指挥着车子,在租界的街道上穿行。
贺念清将车子稳稳停在一条巷子口,对正准备下车的杨安妮说了句,“再会。”
“这是我的名片,如果有什么事,或者你想找盛羽堂找不到的话,可以打上面的电话,我或许能帮你想办法。”
杨安妮从手袋里拿出一张名片,递给贺念清。
伸手接过名片,贺念清道,“谢谢你。”
“没什么谢不谢的,我只是不想你像我一样……”杨安妮欲言又止,不知道为什么她看贺念清,就像是看到了当年的自己,有些傻,又有些不顾一切,她不想自己的悲剧在再另一个女孩的身上重演,虽然自己的能力有限,可以做的也很有限,但就是想在这有限的范围内,给她多一点的帮助。
“快回去吧,你家里人估计也很担心你。”
贺念清无声地点了点头,看着那摇曳身姿消失在巷子里,忽然很想去读懂她身上曾经发生过的故事。
顾不上太多,贺念清调转车头,朝着回家的方向驶去。
租界里和外完全是两个世界,灯红酒绿,车水马龙,仿佛傍晚时那场短暂的激战对这里没有造成丝毫的影响。
贺念清依旧是将车子停在里家一条巷子的地方,然后自己走路回家,才一进门,便看见阿玉焦急地等在大门口转圈圈。
“哎呀,我的大小姐,你可算是回来了,五爷派了老刘去学校接你回来,担心外面太乱了有危险,谁知道他在学校没找到你,这会儿五爷正在里面发火呢,准备让兆源少爷亲自去找你呢。”
“今天学校放假,所以我去了外面的图书馆看书,外面乱成一团,我好不容易才搭到车子回来的。”
贺念清随口编了一个理由。
“你看你,都被淋湿了,我去拿毛巾来给你擦擦。”说着,阿玉便去拿毛巾。
贺念清则径直走进客厅。
“爸爸,我回来了。”
“念清,你跑到哪去了,你要是再不回来,我正准备发动手底下的人去找你。”
贺五爷本来还在发火,可是看见女儿淋得像落汤鸡一般地平安回来,他又忍不住心疼起来。
徐兆源也急忙在一旁说道,“念清,你身上都淋湿了,还是先去洗个热水澡,换个衣服吧,别把自己搞生病了。”
几个佣人一听也跟着忙活起来,去准备洗澡水和姜茶。
贺念清忽然眼圈泛红,这一下午的经历虽算不上劫后余生,但也是相当的惊心动魄,到最后,家才是给她最多温暖的地方。
等她再次坐在客厅沙发上时,手里捧着一碗温热的姜汤,这才缓缓回过神来。
“你说你这孩子也真是的,学校难得给你们放假两天,你都考完试了,还要跑去外面图书馆看书,这么拼做什么,好在今天是有惊无险。”
贺五爷刚听完女儿讲了今天为什么不在学校,又忍不住抱怨起来。
“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那么刻苦,同学们都是这样。”
贺念清嘟起嘴吧,吹走姜汤的热气,缓缓地喝进口中。
“看样子,现在是真的要开战了,要我说,你最近就别去学校了,还是趁早出去留学吧,反正你学的也是英文专业,去美国,去欧洲,随你自己选。”贺五爷始终还是最牵挂女儿的安全。
“哪有你说的那么夸张,我那么多同学,不都还是留在学校里吗,人家都是北方过来读书的,不像我一样可以随时回家,但是还不是过得好好的?”
贺念清觉得贺五爷说的多少还是有些夸张。
“五爷,码头那边出了点事,您要不要过去看看?”徐兆源在一旁挂掉电话,走过来说道。
“这群废物,平时养他们都干什么吃的,一点小事都处理不好吗?”贺五爷难得与女儿坐下来谈心,才聊了没几句就被打断,心中难免恼火。
“爸爸,你要是有事就去处理吧,我喝完姜茶也该去休息了。”
贺念清倒是心里暗暗松了口气,贺五爷一走,她耳边就清净多了。
“那好,你自己在家乖乖的,可别乱跑了。”
“嗯,您放心吧。”贺念清站起身来把贺五爷送到门口,“爸爸,现在外面太乱,您也要注意安全呀。”
贺五爷搭在车门把手上的手动作一顿,回头看了女儿一眼,他的念清长大了,虽然父女俩平时偶有争吵,但毕竟父女连心,女儿还是打心底里关心他的。
“知道了,快进去吧,别再把自己打湿了。”
等贺五爷上了车,徐兆源才收了伞,坐到驾驶室去。
“表哥,你也要当心点,现在雨越下越大了,要开慢点。”
贺念清大声说道,她的声音险些被狂风暴雨吞噬掉。
“好,放心吧。”
等车子开出院子,消失在茫茫黑夜里,贺念清才转身上楼。
将房门反锁,这一刻,才是属于她自己的时间。
她终于可以让自己的情绪如从胸中涌出,内心那种担忧,说不出道不明,想一块千斤巨石般压在身上,让她呼吸都觉得痛。
应该相信他的不是么?
他那么优秀,那么机警,不管遇到什么情况,他一定会没事的。
贺念清从抽屉里取出那三本数学笔记,逐页翻开,里面盛羽堂留下来的批注,就像他在身边轻声叮嘱一样。
“记得要按时吃饭。”
“熬夜温书可以,但是别太晚睡,小心会变丑。”
“这道题很简单,在做不出就是小笨兔了。”
“天冷要加衣,下次有机会带你去吃西顺斋的羊肉汤。”
合上笔记本,贺念清思绪纷乱。
原本还只是担心盛羽堂的安危这一件事,可刚才贺五爷忽然对她提起出国留学的事,让她不由得不想到他们的未来。
这好像是他们两个人在一起以后,一直都在回避的问题,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两家上一辈的仇怨已经结下,虽与他们无关,但他们两个在一起就不能不顾及双方家庭的态度。
再加上贺五爷如果执意要送她出国,那她又该怎么办?
直接就将他们的关系和盘托出吗?
说她要选择留在国内,留在自己的爱人身边?
贺念清从小就没了妈妈,对于家庭的渴望无比强烈。
虽然现在讲结婚生子,组建家庭,还言之过早,但这总是不可回避的一步。
战争总有结束的那一天,到那时,她想和盛羽堂一起手拉手走在大街上,尽情地感受着阳光的润泽,感受着身边的烟火气,而不是每天只要他一离开就开始提心吊胆,担心有不好的消息传来。
可这一天又会在什么时候到来呢?
她不知道,所有人都没有答案。
但贺念清愿意去等,等一切都结束,她会把盛羽堂领到爸爸面前,请求他的成全。
此刻,她的脑中仿佛天人交战,在极力说服自己的同时,另一个反对的声音也跟着跳了出来。
“你知道这等待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结束?一年,两年,还是十年八年?趁早放弃吧,你还年轻,去海外享受本该属于你的美好人生,难道不好吗?”
贺念清的脑海里又浮现出今晚杨安妮那张平静到令人心碎的脸。
她说她的爱人已经牺牲了,那她又该怎样度过余生?
这个问题无解,只有自己亲身去经历,还会知道最终答案。
贺念清一头扎进被子里,别的她不管,她只知道,盛羽堂是她认定的人,她绝不会做那个最先放弃的人。
这架天平的两端,一头是对她宠爱备至的亲人,一头是与她交付痴心的恋人,舍弃哪一端,她都会痛苦万分。
……
再次见到盛羽堂,是在几日后的报纸上面,铺天盖地都是关于盛羽堂为前线将士们捐款捐物,提振士气的新闻。
好在这一次敌人只是进行了空中滋扰,我方将士奋起反击,迫使敌军停战。
大幅照片刊登在报纸的头版头条,里面的盛羽堂一身西装,意气风发,神采飞扬。
这就是她爱的人呀,直到这一刻,贺念清才明白,他只有在为自己热爱的事业去奋斗的时候,才是他最光彩夺目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