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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护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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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缨第一次前来鸿胪寺,便惊讶于其规模之大,先前路过的典客署与司仪署占地便不小,其中忙碌的官员若干,更多的是高鼻深目的异邦人,穿着新奇陌生。

在晏濯安调来有关高车的文书看的时间里,苏缨就端坐在后面不断的用手抚平衣裳的褶子。

等时辰差不多了,晏濯安带着苏缨再次坐上马车。

“今日之宴设在鸿胪寺的礼宾院,距离此处尚远。”

他的声音从对面响起,苏缨知晓他是在给自己解释,便扬唇笑笑。心中好奇,她回过头,用手指拉开车帘一角。

视线里正巧划过些圆顶的房子,远处还有些尖顶,五花八门的样子,都与她见过的宅院不同。

晏濯安的解说恰好再传来,“鸿胪寺下,还有为各藩国修的馆舍,仿了些外邦屋舍的样子,你刚瞧见的就有暹罗国房子样式。”

新奇的扭头又看了好几眼,苏缨才放下帘子,想起之前在马车中看过的四方游记。“殿下可曾去过这些外邦?”

“外邦没有,但边地都去过了。”

眼中不觉闪烁着艳羡,苏缨直到现在,连京城都没有逛明白。“那好玩吗?”

“不记得了。”晏濯安摇了摇头。

其实他真正想说的是,人不过都如此,贪婪自私,虚伪假装,只地方不同有什么用。

苏缨却也没有追问,略微收了收视线,马车恰好停下。

“殿下,到了。”卓公公停稳马车。

他展袖下车,苏缨也就亦步亦趋的跟着。来之前殿下已与她说过,让她来不过是礼节使然,无需她做些什么,只当是赴宴就好。

尚未入夜,礼宾院就已经灯火辉煌,宫灯燃了一路。高车第一次朝见,鸿胪寺自然要摆足了架势,左右先慑他们一慑,保证其日后不敢有二心。

踏入由绸布包裹的地面时,苏缨先忍不住惊了一惊,脚下传来的触感十分奇怪,她盯着脚下看。

“表哥,你们怎么才来。”

女子的嗔怪声一笑,苏缨跳动眼皮,便知是沈春琴。

正殿之中,此刻只在最高处的席位上空了两处,其余皆已坐满。左侧除了鸿胪寺卿率领的官员与译者,而他旁边坐着的就是沈春琴。

右侧则是脚踩皮靴,身披短袄,头发卷曲的高车人,坐在上位的是一年轻男子,虽留了胡,但眼神犀利精干。再下一位便是个红裙似火的女子,腰间缠了长鞭,碧蓝色眼睛大方盯着他们看。

想来就是高车的皇子与郡主。

双方各见了礼落座,有大理寺卿协调气氛,酒过三巡后也算是宾主尽欢。

“四王子,郡主,那便说好了待日后要给我与殿下带来上好炙牛肉,我先敬二位一杯。”沈春琴举着酒盏,冲对面笑语。

没等译者多言,高车王子与郡主就一起举杯共饮,举止间自有股豪迈,惹得沈春琴又是一笑。

不长的时间里,她就能和两位异邦人天高地阔的谈,纵然语言不熟悉也能笑语嫣嫣,她自信大方,郡主似乎极为喜欢她,搭了不少话。

倒是苏缨一直沉默着看着她们,几番想插话,也被沈春琴带了过去,反而一直开不了口。

擦干嘴角酒渍,郡主好奇转头,铃铛随着她的动作而动,“那位是谁?”

目光直对了苏缨,语调虽不自然,可也能听得清楚,她坦然的问。

颔首,苏缨正要说话,就被沈春琴横插打断。

“她呀,身份可不一般呢,是我表哥的太子良娣。”

了然点头,郡主无趣的收回视线,“不及沈小姐。”

笑容在脸上僵住,苏缨下意识的看向晏濯安,只见他垂眸玩着杯子,好似没有听到。再回神的时候,苏缨的嘴唇都干涸得与牙根粘在一处。

尽收眼底,沈春琴洋洋自得,“郡主谬赞了,太子良娣可比我好上太多。说起来,古语有云‘肆筵设席,授几有缉御。或献或酢,洗爵奠斝。’宴飨自古乃交好之事,太子良娣自该也有所表示。”

眉心抖动,苏缨竟然有种,“她终于开始搞事”的平静感。

晏濯安终于放下了杯子,挑眉看去,眼底神色不明。

沈春琴犹未觉,自顾自继续道:“我看,不如太子良娣亲自做一道饭食,我们共食,何尝不是值得流传的佳事?”

“本宫倒是不知,表妹还有入鸿胪寺任职的心。”晏濯安不咸不淡的笑着。

鸿胪寺卿立时酒醒,眼珠一转就堆起笑,“那可真是大材小用,沈小姐之才,入我鸿胪寺实在埋没。四王子,高车美酒可是闻名遐迩,你喝了今日我们的酒,感觉如何?”

“各有其味。”四皇子话也不多,但腔调已比郡主的官话好上许多。

“饭食还没说完,酒有什么意思。”郡主撇嘴,不满的推开酒盏。

话题终究还是没有转过,苏缨在晏濯安再次开口前,拉住了他衣袖。

“宴飨之贵,贵在心意,我虽不善羹汤,但也愿意一试。”

沈春琴既然都来了此处,不折腾一番肯定不会善罢甘休。高车外宾即在,就不能随便让人看了笑话,苏缨这般想着,轻摇了摇他的袖子。

晏濯安便没有再多言。

苏缨起身离去之后,末席的一位官员便也悄悄的跟了出去。

来到了后厨所在,苏缨看着灶间琳琅满目的食材,一时无从下手。她虽然会做些吃食,但也多是上不了这种台面的。

正在发愁之际,后面传来道恭顺的声音。

“不敢劳烦良娣亲自动手,下官们自有准备。”

诧异的回过头去,苏缨认出这也是鸿胪寺的官员,若记得不错,应当是其中一位少卿。

这鸿胪寺少卿笑着往旁吩咐了什么,就有个厨娘端着才出锅的盘子过来。

苏缨探头看了眼,与方才宴间见过的饭食相比,这一盘饭实在是色香味俱无。看上去,应当是麦子夹杂了许多野菜蒸制而成,闻起来也寡淡。“这是——”

“回良娣。”鸿胪寺少卿含笑解释,“这是麦饭。良娣莫觉得它寒酸,高车国尚未开化,民众多以狩猎谋生,故而相比荤腥,这种粮稻麦黍可谓难得,这也是他们王庭常用饭食。”

他态度谦和,说得又井井有条,苏缨心中便有了打算。

“原本准备这些,本就是为了在宴席最后拿出来以示我朝恩德,眼下由良娣送去大为合适应景。”说完,少卿深深弓腰,那厨娘就将麦饭端过来。

已想好了大致的说辞,苏缨对着他感激的道了谢,才捧着这麦饭走向宴所。

“殿下,这听闻别国都与贵国有榷场,那我们……”

苏缨到了门口,就听到四王子不太自然的官话,她的到来恰好打断。

晏濯安本闲散坐在高位上,抬眸看到了她,失神的目光聚集,挥袖坐直了些。“四王子,宴间不谈那些,缨娘准备了什么?”

“是一道高车本国的佳肴。”苏缨带笑,手捧的麦饭先没急着往下放,“四皇子与郡主千里而来,长途跋涉之下,必定怀念故国风味。我虽不能做得一模一样,但也总能暂排此情。”

“况且两国交好,多以民间开始,而最先交互的必然是饭食。今在我朝国□□用高车美味,才算是佳事。”

苏缨声音不急不缓,姿态端正,言语更是让人挑不出错。她先暗自瞥了眼晏濯安,见他也有清浅笑意,顿时松一口气。

那郡主也对她有了好颜色,“快拿来瞧瞧。”

婢女们迅速上前,接过苏缨手中的麦饭,依次放在各位的席案上。

不由自主的,苏缨一直关注着晏濯安的神色,却见他自看清是麦饭之后,就猛然皱了皱眉心。莫明之际,忽的就听到旁边有人径直掀了桌子。

郡主面有怒色,直接抽出腰间的鞭子拿在手里,用陌生的语言极速说着什么。

即便语言不通,苏缨也能从她的神色与动作判断出,她在怒骂不止。

“无耻妇人,敢用此等麦饭送至我们面前,是羞辱我们吗?”译者说了,就面色惨白的扑通跪下,那边郡主还在骂着只有他能听懂的粗鄙用词。

苏缨即刻转头,却只瞧见了末尾空着的席位,哪还有刚才那少卿。掐掌稳住心神,苏缨正色面向郡主,“我不知是何处惹怒了郡主,但一定是无心之失,郡主见谅。”

“诶呀,苏姐姐怎能将这麦饭做来?谁人不知,这麦饭是当年父皇赏给蠕蠕人的。”沈春琴费了好大力,才没有显得太幸灾乐祸。

苏缨仍是不解,“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郡主接话,用着更加生硬的腔调,“什么无心,我看就是故意欺辱,嘲笑我们至今没有对蠕蠕报仇。”

眉心狠狠一跳,苏缨这才明白,蠕蠕与高车的关系,必定是有着血海深仇。而她端上的这麦饭,是曾经蠕蠕鼎盛时期,皇帝赏赐的,怨不得他们会发怒。

如此一想,苏缨面色也白了,她不觉走近两步想要道歉。

奈何这郡主,实在是个火爆脾气,她啪的一下甩动鞭子。

“我高车国小,却也不是能任人讥笑的!”

鞭子赫赫作响,直朝着苏缨的面庞而来,她猛地瞪大眼睛,头脑发蒙僵站在地,直到鞭子又落下,她极速的眨动两下眼睛,骇然往后倒了两步。

郡主冷笑出声,她其实算好了距离,这鞭子压根没有打在实处。

威压自高位而来,晏濯安不知何时站起,眉色沉沉看过来,一众禁军也闯入内。

“郡主莫怒。”沈春琴又站了出来,“这其中应当还是有误会,这样,我有一匹宝马,即刻送与郡主消气。”

高车郡主绕着收鞭子,冲沈春琴点头,“我只领沈小姐的情,至于其他人,最好早些来给我们赔罪。”说完她哼地转头,也不管禁军,拨开人就走。

旁观全程的四王子也站起来,脸色难看的跟着拂袖而去,其余高车人自然一起退出去。

“诶呀,表哥,这可怎么办。”沈春琴故意沮丧的叹气,她心里清楚,对于表哥来说家国大事可是不容出错的,她可等着看表哥如何惩处这苏缨。

还记得当年也有类似的情况,与外邦的宴会出了岔子,一向待下宽容的表哥可是二话不说的绑了所有相关人等,直接当着外邦使者的面让他们人头落地的。

眼看着晏濯安先挥下禁军与鸿胪寺官员,又步步走近,沈春琴还是将头都低下才藏住笑。

苏缨心里的想法,其实也差不多,她咬着下唇不语。低垂的视线里,先看到了他的衣摆与鞋尖,接着下巴被人一抬。

便猝然看到了他蹙眉的脸。

食指抬着她的下巴,拇指无声摩挲她面颊,晏濯安见她毫发无伤,眼底翻滚的戾气才被压住了些。放下手,他唤来卓公公,“再去备辆马车,先送良娣回府。”

他的声音是鲜少的冷淡,苏缨又咬了咬唇,“殿下,是我错了,我与殿下一起去找高车王子和郡主赔罪认错。”

“谁说你做错了?”晏濯安不愿她此刻看清自己的脸色,便错过脸,一只手一直摆弄着腰间挂着的玉玦,“况且错又如何?”

苏缨愕然,没看清他的脸色,反而先与同样惊讶的沈春琴对视了一眼。

卓公公很快安排妥当回来,晏濯安也敛下神色,转过来对向苏缨。“本宫那还有蠕蠕上贡之物,回去找找,下次你直接丢他们脸上。”

呆呆看着他说完就离去,苏缨回神时忍不住一笑,纵然殿下说的是玩笑话,她也宽慰了不少。

“你还真是运气好啊。”

沈春琴幽怨的声音自身后响起,苏缨笑意消散,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沈小姐,这都是你安排的。”

“对呀。”沈春琴耸肩,应得毫不在意。

苏缨捏紧身侧的拳头,“两国大事,你就如此草率荒唐?”

“就是两国大事,才足以证明,苏缨你压根不配!”沈春琴急速的说着,“你分明什么都不懂,你的家族无用,你自己更是愚笨无知,连这么简单的局都能钻进来。”

“苏缨,说白了不还是你自己蠢吗?你压根不配站在表哥身边,你只会给他惹麻烦,让他给你收拾残局。而我呢,苏缨,你今日看得可清楚明白,你比得上我什么?”

拳心越捏越紧,苏缨听着她的话不断刺激,她说的都是对的。可是——

“沈小姐,你是一开始就知道这些的吗?”

“什么?”

“各地各国的风土人情,历史过往,当朝的局势,皇室的规矩,这些都是沈小姐生来知道的吗?”苏缨握拳往前,越发挺直了脊背。

“沈小姐知道这些,是因为沈氏百年来的基业培养,沈小姐自傲的眼界、学识,都是由你的家族为你带来。你所长,并不是你自己的本事,我的欠缺,也不是我的错。”

拧眉眯眼,沈春琴抱拳,“所以你们庶族低贱。”

“或许是吧。”苏缨却笑了起来,“可沈小姐拿自己开阔的眼界,都做了什么呢?”

一股微弱的心气,从苏缨刚才下意识的争吵中流入心血,冲淡着她近日来偶尔生出的情绪。苏缨此前还真的因此,觉得自己与殿下是天上地下的区别。

可直到此刻,苏缨才恍然意识到,不该如此。她所缺少的学识、境界甚至修养,都不足以让她矮上一头。

殿下于她而言,也并不是不可触碰,只能遥望的。

“你还真是能言善辩的好口才。”沈春琴怔了许久,恼恨的瞪她,“所以,当时也是用这口才说服表哥假意娶你的吧!”

本在砰砰生长的心思,被这句话兜头浇了水,苏缨怔忪在地。她与殿下假扮夫妻之事,沈春琴是怎么知道的?

作者有话要说:肆筵设席,授几有缉御。或献或酢,洗爵奠斝。——《诗经·大雅·行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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