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天气很怪,晌午时还晴空万里,午后天地却变得昏暗。
黑压压的天幕下西北风呼呼刮着,刚稍稍融化的雪在骤降的气温下重新冻上,化作晶莹冰盖覆着大地。
牛家村的百姓早早上炕,一家人缩在一起,盖着薄被抵御寒冷,期盼这样难熬的日子快点过去。
刘婶一家晌午过后便锁了门,冬日天黑得早,没什么消遣,只能干睁着眼睛发呆。
刘小妹摸摸瘪瘪的肚皮,想说自己又饿了,早上喝了一碗清可见底的稀粥,晌午没过就变成一泡尿撒了出去,此刻实在难熬。但一想到阿娘今日对着家中米缸只剩薄薄一层的陈米发愁骂人的模样,没敢开口。
黑暗中不知谁的肚子“咕咕——”叫了起来,在冬夜里格外响亮。
刘婶听着心烦,黑暗骂骂咧咧:“饿死鬼投胎的?一天天的那个烂嘴像个无底洞!填不满——”
他男人听得心烦,刚想呵斥,突然听见屋子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谁——”
惊了一下,赶紧爬起来想看个究竟,却听见砰——的一声,几个黑乎乎的人影裹着寒风撞进卧房。
同时,一线冰凉抵在了他脖子根,那是一把反射着寒光的利刃。
来人动作迅速且熟练,分工明确,一人捂嘴一人架刀,把屋里几人捆了个严实。
刘小妹看看陌生的高大黑影惊慌失措,眼里噙满泪水。在她身后,站着个面覆黑巾的汉子。
歹人闯进门,几人吓得失声,抖若筛糠。
刘小妹背后的男人开口,陌生的口音冷冰冰,朝着刘大婶问:“隔壁住的可是秀娘?点头即可,不要开口。敢发出一点声音,仔细你男人和丫头的小命!”
刘大婶忙惊慌点头,“是……是。”眼睁睁看着那人手抖了一下,刀刃在刘小妹脖颈间划出一线血痕,也没敢反抗,全不见平日的泼辣。
她男人更是被吓得赫赫喘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好好回答我的问题,答得好,有银子。答不好,明年今天就是你一家的忌日。”
陌生男音接着道。
……
片刻后,来人如愿所得,放开他们一家,其中一人嫌恶地丢开腥臊满□□的刘家男人,临走前抓着刘小妹,阴恻恻道:“好事做到底,帮个小忙——”
刘大婶不知道要做什么,只在心里祈祷这几个恶人快点走,就见自家男人忽然软倒在地上,旁边那人收起刀招呼另外几人:“走!”
惊骇之下她差点喊出声,就见对面抬手丢过来一包沉甸甸的东西,袋口露出一抹银亮。
那是足够他们一家三口花用十年的银子。
她瞬间闭上嘴。
等歹人出了门,她赶紧扑到自己男人身边,原以为会摸到满地鲜血,却发现男人只是昏了过去。
来不及庆幸,院外就传来刘小妹的惨叫——
那惨叫只一声,然后隔壁传来响亮的敲门声。
她听见自己男人的声音惊慌喊着:“秀娘——秀娘——快开门——小妹她受伤了——”
——可是自己男人明明躺在地上啊。
但不知为什么,她没出声,紧紧攥着那袋硬邦邦的银子,黑暗中眼睛瞪得老大,酸涩的要命。
——隔壁门口的呼喊语气急促逼真,隔壁的人毫不迟疑,随即吱呀一声,打开了门。
村子不远处,两个身影从破墙后站起身,狐疑看着村中某处,眉头紧皱。观察片刻没发现什么动静,又蹲了回去。
叶青山下山时天已黑透,山峦巨兽的影子般伏在地面,黑影幢幢,几欲噬人。
他担心秀娘等的着急,懊恼自己一不留神在山上流连太久,脚下匆匆朝家里赶去。
往日熟悉的路无需刻意辨认,他熟悉每一个拐角,每一棵树木,每一片断壁,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
直到离家门口数十丈时突然发现了不对劲。
太安静了。
没有隔壁刘婶骂孩子的声音,刘老汉咳嗽的声音,自家屋子窗户没有透出熟悉的黄色灯光,檐下挂着的红辣椒不见了踪影。
稍远些的地方,也听不见一丝家畜的动静。
胸口瞬间涌上一股莫名的惊慌,他毫不迟疑奔向茅屋。
推开门,只一眼,就让人浑身冰凉。
夜色下的叶家老屋里,秀娘悬在空中,看不清面容,垂下的双脚被推门的风惊了下,微微晃了晃。
叶青山感觉自己也跟着晃了晃,浑身血液刷得涌到头顶,几欲摔倒。
几息之后才反应过来,惨叫出声:“娘——”
周奎隐在黑暗中,皱起眉头,迅速环视一圈,发现周围空无一人。
他见叶青山把秀娘的尸身放下来,隔着夜幕仍看得见少年手颤抖着试了试鼻息,然后整个人木头似的僵住了。
尸体是不会有鼻息的,这点杀人无数的他心知肚明。
他犹豫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应该上前。但少主的命令是要他保护叶青山,并没有要保护秀娘和泄漏自己身份。
所以他还是停在了黑暗中。
他陪着叶青山枯坐一夜,看见少年陷入悲伤过度的死寂里,守着尸首一遍遍试鼻息。
大约过了两个多时辰,叶青山点亮油灯,在屋子里细细检查了一遍又一遍。
藏着银子的床底,衣箱、窗台、地面脚印、梁上、屋顶。
然而一无所获。
没用的,什么都不会找出来。
他一看就知道这是专业杀手所为,对方定是极为缜密的老手,才能把凶杀现场布置的宛如自杀,不留下一丝破绽。
良久之后,叶青山终于停止无意义的搜索,又开始枯坐。
面容苍白削瘦的灰衣少年沉默着坐在唯一亲人的尸体旁,任凭清晨的阳光洒在身上,一动不动。
天亮了,他即将重归于黑暗,最后他看了一眼少年,转身离去。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三个时辰……牛家村的村民照常起床做饭聊天,没人知道昨夜发生了什么。
叶家老屋像是被人遗忘的角落,无人注意,除了刘婶一家。
只有他们知道,隔壁叶家小子在院中挖了一个深坑,奇怪的是这坑就那样放着,并没有掩埋什么。
第二日晚间,叶青山沉默着敲开刘家的门。
刘婶开了门,没敢第一时间看他。刘小妹躺在炕上,额头覆着一块布巾。
刘婶尴尬笑了下,也没让他进屋。
叶青山客客气气问了几个问题,无非是一些寻常话,比如昨日叶家可来了陌生人?秀娘有无异常?村里有什么异常?等等诸如此类。
刘婶回答自若,配合得一点不像平日那个喜欢刁难人的刻薄妇人。
刘家男人一声不吭,石头一样坐着。
临走前,叶青山一只脚踏在门外,一只脚踩着刘家木门的槛,不经意道:“小妹咋了?”
“没,没咋没咋,昨日伤了腿,发了热,大夫说过两天就好。”刘婶含糊道。
叶青山听了,没说话,微一点头,关门离去。
他前脚刚出院门,刘婶整个人一下滑跪在地上,背上满是冷汗。
刘家男人抬起头,眼神浑浊,浑身颤动。
叶青山回到自己家,一遍给秀娘打理容颜,一边面无表情回想着刘家的不对劲。
尸首有些僵硬,头发也似失了一层光泽般变得灰白。他细细梳理,一丝一丝整理着,动作有条不紊。
……刘小妹莫名其妙的伤、刘婶躲闪的眼神、鬓角的汗……刘家男人僵硬的身姿必定有鬼。
还有,刘家什么时候竟变得这般大方,还舍得给刘小妹请大夫?
事情太多太纷杂,他闭上眼皱紧眉头。秀娘的死让他的脑袋无时无刻不在嗡嗡作响,尖锐的疼针刺一样戳着内里,十二个时辰没进过食的胃翻江倒海绞痛,他不知道自己此刻脸色有多难看。
但这些很好,很好,能让他保持前所未有的清醒、冷静。
这天夜里,他摸到刘家后院,在牲畜棚旁某处地方摸索片刻,然后举起了手中的镐。
不一会儿,土里露出来一个黑色陶罐,伸手一摸,里面是硬邦邦的东西。
那是一包银子,足有二十两。
叶青山冷冷盯着陶罐,像是盯着什么死物,眼神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