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惶惶然间，月升又月落。岁月悄无声息地从寒冬走到浓春，天地清凉起来。

万物春生而盎然，距离新元节已过了三月。

“小殿下，陛下有请。”

书阁里的少年端正清冷地坐在案几旁，墨发垂落曳地。面前是各种古籍，他提笔的手背上停了一只误入的北山彩羽雀。

小家伙正好奇地歪着脑袋，听见声音，叫了一声扑扇翅膀飞走了。

手背的重量一轻，燕无厌顿了半晌，旋即继续提笔写着什么。

“因何事召唤？”他懒懒道。

传唤的侍从眉眼低垂，姿态恭敬：“小郡王醒了，此刻陛下和他正在后花园闲谈。”

“所以？”燕无厌声音浅淡无波。

侍从却察觉到他的不耐，语气愈发低下：“小郡王说起多日未见殿下，分外挂念。陛下便让人来传唤了。”

燕无厌没说话。

安静的书阁气压久低不上。

侍从的冷汗都快浸湿衣裳，小殿下才放笔，缓缓合上了书籍，起身抬步。

“带路。”他的嗓音依旧清浅，眉眼间依旧昳丽，但却因着多日的未眠而带了丝不易察觉的疲倦。

侍从应了一声，连忙跟上。

虽然他是明曦殿的宫人，但几乎没有同小殿下相处的机会。自小殿下回宫以来，便深受帝王重视，不仅日日早朝未曾落下，帝王还分配了许多事务给他。

小殿下忙得几乎脚不沾地。好不容易将手上事务处理完，去书阁得了个清净，然而不过短短半日，帝王便又来唤了。

侍从本是皇后派来照顾小殿下日常起居的，但奈何小殿下向来不喜他人近身，更别提亲手服侍，所以他便被打发去当了个传话的。

虽然每次只能远远瞧殿下一眼，但侍从已经很满意自己如今的生活了。

正当侍从稍稍走神时，便听见小殿下不紧不慢地说道：“小郡王是什么时候醒的？”

侍从忙道：“回殿下，是昨日醒的。”

“昨日醒，今日便进宫，我竟不知，小郡王这么爱往宫里跑了？”

小殿下似乎只是在单纯的疑惑，嗓音带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但侍从却冷不丁打了个颤，他生怕这殿下与小郡王往日里有什么嫌隙，此刻对于自己被打扰很是不满。

说起来小郡王几月前还外传陨了，后来不知怎么又说是在锦王府闭关。

但谁人不知小郡王是个不能修练的主，他闭关又能修炼些什么呢？

这些话侍从也就只敢腹诽，不敢与他人说。

燕无厌抵达后花园时，看见帝王满目慈祥地与唐梅颂说着话。

二人发现他的到来，纷纷抬眼看过来。

小郡王大病初愈，脸色还有些发白，但精神瞧着还不错。只不过原来黑漆漆的一双眼睛，隐隐有暗红色浮现，墨黑的长发高高扎起，发尾有不易察觉的斑白。

燕无厌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他一眼，随即敛眸作揖：“儿臣拜见父皇。”

燕帝微微颔首，唐梅颂也站起来朝燕无厌行礼：“见过七殿下。”

数月不见，他变得成熟稳重，却也少了些少年的意气。

燕无厌瞧着他，关心道：“听闻小郡王生了场大病，昏睡许久。也不知是得了什么病？”

唐梅颂抬眼看他，眼眶有些发热，但顾忌着什么，只是摇了摇头，道：“感染风寒，生了大病。如今没事了。”

燕帝慈蔼道：“厌儿，和儿说先前在鬼域与你相处过一段时日，想来你们感情甚笃，有许多话要说。父皇便先离开，留你俩好好谈谈。”

燕无厌眸色淡了一些，但仍旧嗓音含笑：“父皇慢走。”

“嗯。”燕帝意味深长地笑笑，随即就像是长辈嘱托后辈一般慈祥地朝唐梅颂道：“锦王的毒刚治好，你也别让他太操心了。”

“唐和知道了。”唐梅颂眸色一黯，似乎想起了什么令人头疼的事。

燕帝走后，燕无厌遣退了宫人，凉亭只余他们二人。

唐梅颂显而易见地放松了一些。

“怎么会进宫？”燕无厌斟了一杯茶，轻轻吹了吹，热气模糊了他的眉眼。

唐梅颂在另一侧坐下，有些虚弱地捏了捏眉心：“陛下召见，不得不来。”

他也很奇怪，往常的十多年，帝王并不怎么关注他，今日却分外关心过头了。

燕无厌敛下睫羽，不知所思。

“既然来了，便想顺道见见殿下。当日一别，也不知殿下是否安好。”唐梅颂想起旧事，有些出神，那时的他身边还有扶枝，现在却——

罢了。他自嘲一笑，昏睡三月，那人要来早就来了。

“尚可。”燕无厌简洁道，“你身上的怨气是怎么回事？”

啊，被发现了。

唐梅颂早就知小殿下实力非凡，自己的这点障眼法根本瞒不了对方。

“会......很夸张吗？”他攥紧了手。

燕无厌抬眼盯了他片刻，指尖敲了敲桌面，斟酌道：“有些碍眼。”

那些黑雾浓稠的像是一团乌云，黑沉沉的，将少年几乎死死缠住。

“那陛下岂不是......”唐梅颂一惊：“也看到了？”

燕帝是个星辰境的大能，自然能看见。

但他什么都没说。

正是因为什么都没说，唐梅颂才更加困惑。

燕无厌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问道：“黑暗召唤师，你确定要走这条路？”

唐梅颂的手脚都是钻心的冷，三个月来，他深陷梦魇无法自拔。梦里的唐门还是旧日的模样，他与师弟师妹在长梯上牵着纸筝的绳，飞奔着欢笑。一抬头就是暖阳万里，晴空澄澈，师尊在他身侧，牵着他走过四季。

但梦终归是要醒的。

他还有仇没有报，还有真相没有找，他还没有变强，去守护他要守护的人。

见他沉默，燕无厌没有追问，其实唐门的事他早有耳闻，小殿下牵辰引星，便算出了千里之外的事。

虽不知全貌，但唐门被火烧成废墟一事，天下尽知。唐梅颂会走上这条路，他并不意外。

“殿下，今日，我想求您给我算一卦。”唐梅颂忽然低低道。

燕无厌看了他一眼，也沉默片刻：“算什么。”

“我知道算天命需要付出代价，我已经不剩什么了，全身上下，也就这只眼睛还对殿下有用。”唐梅颂摸了摸自己的右眼，喃喃道：“还请殿下别嫌弃......”

燕无厌似乎有些烦躁，他静了一息，平心境和道：“我要你眼睛做什么？又不是看不见。你自己留着吧。再不说算什么，我便当没听过你这个要求了。”

唐梅颂眸色震荡，他深吸一口气，倏的便直直跪了下去，沉闷地磕了个头：“求殿下，卜算梅颂的寿长。”

燕无厌似乎没想到他要算这个，有些怔顿，须臾才蹙眉道：“知道了又如何？”

“我只是怕，自己来不及——”

“来得及。”燕无厌打断他道。

小殿下琉璃瞳孔有绛紫色的星子流转，看起来神圣而不容侵犯，却又那么令人信服。

唐梅颂浅浅笑了。

一道泪痕滑落，他抹了一把眼睛，似乎又回到了当初那个明媚的小郡王：“多谢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