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衍叹息着摇头，片刻纠结，觉得还是不能认怂，拿着团扇一拍脑门。

“自然是……”

“自然是玩笑之言。”

俞心忽而出声打断谢衍的话，谢衍一愣，微微拧了眉，正要出声反驳，旁边的右相一把扯着他的胳膊把人按在座位上，不动声色的摇摇头。

谢衍闭了嘴，又朝宋旻澄看了一眼，果然，只有那人开口的时候，她麻木般喝酒的动作才会停止。

俞心水波般泛着光泽的双眸轻飘飘的扫了眼众人，嘴角含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声音四平八稳。

“大将军威名在外，和亲这么大的事，梁国竟然第一个告诉了大将军，可见，梁王是钟意大将军做这个驸马的，若是皇上乱点了鸳鸯谱惹恼了梁王，岂不是又添战事？”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一时间，皆神色各异的朝胡成海看去。

皇后之言，听着在理啊。

这番话，乍一听没什么，可放在眼下这个时候，细细推敲可就严重了，此刻坐在青荔殿的，除了一些朝臣家眷，哪个不是精明的。

和亲之事，向来是两国君主商定，如今梁国未送国书，却是先从威猛大将军胡海成嘴里说出来了。

且不论梁王是否真的看上了胡海成，关键，这威猛大将军在宫宴上擅自替皇上决定了人选，就算是玩笑，也不该拿当朝王爷调侃，这简直是不把皇权放眼里啊！

而且，胡海成怎么可能看得上那西羽公主，皇后这番话，倒像是故意坑他的，不过胡成海倒也活该，如此狂妄嚣张，纯碎自作自受。

思及此，众人皆低着脑袋，眼观鼻鼻观心，大气都不敢喘。

宋明煜微垂着眼，指节甚有节律的敲在膝盖，神色幽暗，不知道在想什么。

俞心似是没察觉殿内的诡异气氛，唇角含着笑，深深的看了眼一脸懵的胡海成，旋即，目光落在谢衍身上，似玩笑道：

“都说谢小公子聪慧，本宫瞧着，倒是有几分糊涂，想来，大将军早知梁王钟意他，只是担忧皇上不允，所以才以玩笑之言打个趣，谢小公子没明白大将军的意思，差点毁了将军的良缘呢。”

言罢，忽而转头看向胡婵儿，微微一笑。

“都说左相府二小姐聪慧睿达，这话倒是不假，若非二小姐及时提醒，本宫竟不知，大将军英明神武，竟也有女儿家的心思。”

唇角上扬，笑容更加温和。

“若是大将军与西羽公主能够嫡结良缘，二小姐就是左相府和宋朝当仁不让的功臣呢。”

胡婵儿额头已经冒汗，心中恨极，脸上却一派温婉端庄，硬着头皮笑道：“皇后殿下误会了，臣女说的玩笑，并非……”

“哈哈，皇后殿下厉害啊，果真是一针见血，我爹也经常骂我糊涂东西，其实我也真的不聪明，皆是世人走了眼。”

谢衍直接打断胡婵儿的话，洋洋洒洒的挥舞着手中的折扇，笑容满面，声音轻快。

他畅谈恭维一句，末了，朝胡成海挤眉弄眼道：

“大将军也真是，讨媳妇而已，竟整些弯弯绕绕的心思，不知道的还以为，大将军故意针对晋王挑战皇权呢，瞧瞧，我这个糊涂的脑子，都以为大将军要代替皇上处理国事了！”

他最后一句说的极大声，一言落，大殿内又是一片死寂。

右相谢仓臣吹鼻子瞪眼，又一巴掌扇在谢衍后脑勺，大声训斥道：“臭小子，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皇上都没说什么，你瞎操什么心。”

他虽然在训斥，但是眉眼处却隐约带着一丝满意，这微妙的表情旁人没看到，一直望向这边的左相胡逸却瞧得清楚。

当朝左右相不合，是人尽皆知的事，平时两人就斗的厉害，只是左相府更得圣宠荣耀，这几年，右相已经渐渐形同摆设。

左相胡逸起身，把旁边的胡海成按到座位上，端着酒杯笑盈盈的朝右相谢仓臣的方向举了一下。

“哈哈，谢小公子说话还是这么口无禁忌，谢老弟，这就是你的责任了，子不教，父之过，方才海成言词欠妥，我胡逸也有罪，先自罚一杯。”

他说完，兀自喝了一杯酒，放下酒杯后，朝宋明煜的方向行了个礼，欠身道：

“皇上，海成绝对没有不尊吾皇的意思，梁国和亲之事，其实海成只是听梁国守将随口一提，并未与梁王有任何接触，不知确定消息，所以才未敢告知皇上。”

“至于，这件事是否属实，相信下月太后寿辰，梁国使者会带来好消息，若是真的，和亲人选全凭皇上做主。”

言落，朝宋旻澄看了一眼，话音一转。

“方才海成提出此事，纯碎是为晋王殿下着想，晋王殿下乃皇室血脉，若是一直未娶王妃，恐会惹争议，成海操心王爷，一时嘴快，开了这个玩笑而已。”

说完，朝胡海成看了一眼，胡海成这会脑子转过来了，旋即会意，立刻接话道：

“是，臣就是这个意思，臣是真心为晋王殿下着想，可惜臣只知道上阵杀敌，嘴笨，不会说话，谢小公子什么都不懂，就不要妄自揣测，徒惹笑话，当心祸从口出！”

他恶狠狠的瞪了谢衍一眼，谢衍立刻瞪了回去，刚要开口怼回去，后脑勺又挨了一巴掌。

“臭小子，给我老实点，那可是我朝的威猛大将军，骁勇善战，身上军功无数，这殿内这么多大人物都说不得，皇上更不忍责备，岂是你能调侃的！”

谢衍捂着脑袋，无语凝噎，靠！说话就说话，指桑骂槐就指桑骂槐，怎么老是动手动脚！

右相突然的恭维，让胡海成颇显得意，胡逸却听得眉头直跳，抬头朝上方的皇帝看去，果然，帝王之威，一闪而过。

忍不住心中咒骂，谢仓臣这只老狐狸，一句话看似无意，就差直接说他们功高盖主了！

“哈哈。”

胡逸眼珠一转，抚着胡须大笑道：

“要说这军功，海成可比不上俞老国公，镇国公府那才是为宋朝立下了盖世之功，征战多年，从无败绩，俞老国公还在时，可是把咱们宋朝的军功抢得一干二净，那时才是真正无人分得一杯羹。”

说话的时候，他转头看向了镇国公府如今的国公爷俞怀良，似感慨道：

“若非俞老国公为国捐躯，俞世子身负重伤，我儿海成也不会临危受命，如今海成这些军功，皆是自己拼了命挣来的。”

胡春儿亲昵的挽着宋明煜的胳膊，瞥了俞心一眼，娇滴滴道：

“爹爹说的是，皇上，有些人就是嫉妒，俞老国公在世时，把军功抢得一干二净，那时也无人说什么，如今哥哥拼了命抢回来的军功，倒叫某些人乱嚼舌根。”

俞怀良越听这话越不对，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反驳，脸色一时难看至极，谢衍转头看看宋旻澄，正要再开口，上方突然传来一道叹息声。

大殿内，正死一般的寂静，俞心突然的一声叹息，众人皆听在了耳朵里，几乎同一时间，所有人全朝她看去。

宋明煜亦转头看向她，握一握她的手：“皇后怎么了，可是身体不舒服？”

俞心脸上挂着淡淡的笑，端庄优雅。

“臣妾无碍，只是觉得有些意外，原来在左相和淑贵妃心中，将士们出征，刀山火海的保境安民，竟只是为了抢军功。”

宋明煜凝视她片刻，稍稍扬了扬眉：“哦？似乎对于军功，皇后有不同见解？”

俞心摇头，嫣然含笑，语气略显惆怅。

“见解倒是没有，只是爷爷还在时，臣妾和大哥常在爷爷身边听训，爷爷常说，俞家儿郎战场拼杀，刀山火海，为的是替吾皇守住边关，要的是宋朝国泰民安，求的是宋朝昌盛绵长，对镇国公府而言，有没有军功不重要，重要的是让皇上安心。”

提及俞老国公，她的眼睛微微泛红，转头看向左相胡逸，眸光一闪而过的冷意，脸上却依旧挂着得体的从容笑意。

“左相方才说，镇国公府把军功抢得一干二净？本宫倒是要驳一驳这句话，征战沙场，镇国公府求得是保家卫国，是俞家儿郎能全须全尾的归来，既然左相求的是军功，以后，还是莫要再提镇国公府，志不同，道不合，不相为谋。”

大殿内，再一次静谧无声，只隐约能听见几道倒抽气声，紧接着，开始有武将附和俞心的话，提起俞老国公，皆是一阵赞扬和惋惜。

左相胡逸的脸色很难看，想反驳又一时找不到回怼之言。

若是皇后愤慨或斥责，他还能说两句一国之母殿前失仪，可偏偏皇后是一派平静柔和，只三言两语轻飘飘的几句话就已经赢了，他反驳就是打在棉花上。

胡婵儿扯扯他的衣袖，不动声色的摇摇头，示意他点到即止，莫要再开口，胡逸也知其中利害，随着大家笑两声哄弄过去，没再开口。

左相府没了动静，高座上的胡春儿却是快疯了，见父亲没反驳，气的胸闷，目光不经意掠过下方的宋旻澄，立时有了主意。

“皇后殿下，行军打仗都是男人的事，殿下曾经是上过战场，但也是以前的事了，自古嫔妃不议政，皇后还是莫要再操心前朝的事。”

胡春儿靠在宋明煜身上，目光看向俞心，见她完全没有开口的意思，呕血，话音微微一转，笑道：

“方才都在说晋王娶妻的事，皇后殿下与晋王也算是旧相识，比旁人近亲些，皇后觉得，谁家的姑娘配得上晋王呢？”

宋明煜眼底闪过一丝暗影，胡春儿瞧见了，唇角的笑意更大，胜券在握。

胡海成没看到亲爹的拼命暗示，紧跟着道：

“贵妃娘娘说的是，臣原本也就是为了晋王殿下的婚事随口提一句，本也没其他心思，皇后殿下如此针锋相对，倒像是因为晋王恼了臣。”

话题再次回归到皇后和晋王身上，殿中一阵哗然。

终于，宋旻澄重重放下手中的酒杯，脸上已有明显的冷意和戾气。

俞心的目光在宋旻澄身上快速掠过，见她欲开口，眉心一紧，忽而眯着眸子看向胡春儿，脸上的笑容比她还放肆，温声道：

“晋王殿下身份尊贵，岂是本宫可以议论的，倒是淑贵妃方才的话，提醒了本宫一件事。”

不等她反应，俞心又道：

“所谓无花不成果，无子不成母，身为后宫嫔妃，需得尽心尽力伺候皇上，繁衍皇嗣，开枝散叶，淑贵妃得三年盛宠依旧未有所出，这才是本宫这个皇后该管的。”

她的嗓音不急不缓，沉着有力，足以让殿中所有人听得清清楚楚，一瞬间，众人唏嘘不已。

皇后这话……杀伤力极大，诛心啊！

胡春儿的脸色一瞬惨白，气的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来，盛宠三年依旧未有所出，是她的心病，整个后宫她承宠侍寝最多，肚子却始终没什么动静。

偏那些偶尔侍寝的，好几个都怀上过，虽然在她的掌控中，一个皇子都没生出来，如今宫里也只有三个小公主。

俞心把她的恨意看在眼里，只是淡淡的挪开眼，慢悠悠的望向胡海成。

“本宫早年跟着爷爷守在边关，听闻梁国境内有个神医，天下人恭称为再世华佗，威猛大将军果然是只想着军功，未曾想着把神医请来替淑贵妃诊脉啊。”

说完，不顾胡逸父子难看的脸色，转头看向宋明煜，没有咄咄逼人的冷厉，尽是低眉恭顺的柔和。

“皇上，今日是家宴，淑贵妃方才提醒臣妾作为皇后的职责，臣妾就多说了两句，皇上不会怪罪臣妾吧？”

宋明煜凝视着她，默默半响，忽而拍拍她的手，笑道：“皇后说的甚有道理。”

俞心笑着，指尖却发冷，宋明煜用了力道，手被握的很痛。

她瞧出宋明煜眼底的那抹火花，知道他很满意她出面怼了胡家父子，却看不透他眸底那抹幽光，只从容道：“皇上不怪罪臣妾才好。”

宋明煜松开她的手，俞心刚要坐直身子，肩膀突然被人揽住，惊愕的抬头，却见宋明煜已经推开胡春儿，揽着她的肩膀把脸凑过来。

滚烫的热气喷洒在她耳畔：“阿俞，说起皇嗣，朕已经等了你三年了，朕希望第一个为朕生出皇子的，是你。”

俞心浑身一僵，血液止不住的翻涌，厌恶至极，面上却依旧保持着笑容，垂落的眉眼，极快的朝宋旻澄望去又收回，心中暗暗发苦。

终于还是……避无可避了吗……

众人的角度，是帝后情深。

所有人的心思开始活络，先前一直鲜少有人搭理的俞怀良，酒过三巡后，身边已经围满了人。

宋旻澄的余光瞧着上面两道交叠的人影，握着酒杯的指尖越发收紧，直至发白无力。

胡春儿气的几欲昏厥，胸腔积郁的火气就要压不住时，瞧见了下面暗暗朝她比划的胡婵儿，顿深呼了口气。

对，不能生气！好戏还在后面！

作者有话要说：好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