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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青冥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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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青莲宴其名为宴,所宴的,正是天下少年英才。

这是年轻一代修道者的盛会,来自于九州四海、各大宗门的青年俊彦以武交流、较出胜负。而最后夺魁之人,可以下镜湖,摘一朵重瓣青莲。

那莲花十年一开,有明心静气、勘迷破妄之用。

于那些早已成名的大能,重瓣青莲并无太大用处。但于那些将将踏上修行之途的年轻弟子,却是一抹不可多得的助力。

是以少年们往往欣然而来,不仅为折下镜湖青莲,也为一会同道。

卫枯雪正是这一代的青莲宴首,若是依照着传统,他应当在胜出的第二日,登玉阶,摘莲花。

不过眼下……

楼宴星只觉得头疼。

这好好的青莲宴首,正在青冥宗的大牢里蹲着,指不定连明天的太阳都见不着,更不要说什么游湖摘莲了。

他断断没有想到,好好的三天时间,被这么突如其来的一晕,就白白的消耗了两日。整整两天,除了躺在这病榻上,什么也没有做。如今指缝尖儿里剩下的,就只有今晚。待得今夜月色消褪……便是卫枯雪与他彻底决裂之时。

楼宴星:“……”

真要说起来,其实也没有什么。

无他。

无非是被入魔归来后的卫枯雪百般折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罢了。

可说归这么说,心里想起来,就止不住的打哆嗦。

更不要提,楼宴星隐约记得,卫枯雪之所以暴|露妖族身份,全拜楚星河一手所赐。少年被关在青冥宗的大牢里,受尽折磨,而自始至终,沧山上下,也无一人前来探望。于是原本还残存着的期冀,就这样一点点的消磨。

这时候,卫枯雪……恐怕已在悬崖边缘了罢。

.

些许杂乱片段,从楼宴星脑海中一闪而过。

【燃犀台上,千刀所指。】

【卫枯雪终于彻底心死。】

【风雷加身,烈火煅烧,未曾教他神形俱灭,反而激发了体内潜藏的妖胎魔种。】

【尔后。】

【世间再无卫枯雪。】

再往后……

那就是他师尊楚星河的悲惨故事了。

楼宴星:“……”

这简直闻者落泪,见者伤心。

虽然但是,他觉着,自己或许可以想办法抢救那么一下下。

尽管眼下时间已是所剩无几,可是万一呢,万一就成功了呢?

.

楼宴星仰眸望着颜春和。

这位师兄锦衣玉冠,华服丽袍,翩翩锦绣佳公子,站在这蓬门荜庐里几乎可以令四壁生辉。虽然一直嘴上不饶人,但是从对方扛起自己这具支离病体、未曾甩手不管来看,大概……应当是个豆腐心?

若是,若是……

他心中还未若出个所以然来,就被打断思绪。

“行了!”颜春和迎着他双目,低声咒骂了一句,暴躁道,“我真是上辈子欠了你的。”

未及楼宴星答话,目光逡巡:“……还起得来吗?”

楼宴星不知他意下如何,直觉教他点头。

哪知道颜春和翻脸就是一声冷笑,迅疾如风,一手直接按上他膝盖。

刹那间。

“疼!!!”

.

惨叫之声冲天而起,其中凄厉处简直叫人退避三尺。

一窗夜色就此划破,两点寒鸦也从残枝惊起。

楼宴星痛得眼底都泛起了水汽。

好似在针尖上滚了一遭,又在冰天雪地里冻得彻透,是绵绵密密、阴寒不绝的森冷。

一丝一丝,一刺一刺,尖尖利利的,刺破骨头上那层薄薄的皮,生生的朝着血髓里扎。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这个刀子嘴师兄居然这么狠心,下手犹如雷霆闪电,没有一分半点犹豫。

.

“疼?”

颜春和瞥他一眼,只是冷笑:“你该庆幸你这膝盖还会疼,还有的救。但凡这时候你连痛都不晓得了,便是大罗神仙也救不回你这双|腿了。”

“教你跪什么风雷路、霜刀狱,教你去逞强,装什么英雄。你是想直接把自己葬在青冥宗,给那一池子莲花充作花肥吗!”

楼宴星:“我……”

劈头盖脸又迎来一句:“我什么我,闭嘴,省点儿力气,待会有的你受。”

楼宴星:“……”

师兄正在气头上,若要还嘴请小心。

.

楼宴星没那个胆子,只能做鹌鹑状受气。

教颜春和看了他这苍白恹恹、憔悴不堪却不知回头的倔模样,当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又这样,总是这样。

打从卫枯雪上了山、入了门、拜了师,自己这师弟就跟换了个人似的。

他早说了,当年就不该把那小崽子带回沧山山门!

.

颜春和心头可谓是鬼火直冒,却无处发泄。

冷静些,他告诫自己。若是事事都要与楼宴星计较,恐怕他早就被气的一魂出窍二魂升天了。

可心里还是忍不住。

想动手。

敲破这倔家伙的脑袋,看看里面究竟装的什么玩意儿。

可楼宴星现在这个病恹恹身体,怕是他随手挑个激烈曲子吹了,便能当场散架给他看。

有火不能发。

真的心里气。

.

片刻,颜春和摸了两张黄纸出来,刷刷两下,直接拍在楼宴星膝盖上:“起来。”

楼宴星倒嘶一口冷气。

总算掐住了喉咙里那一声差点跑出来的“嗷”。

他心中产生些许疑惑。

——这黄纸又是什么稀奇物事?

显然是眼神里带了出来,又收获颜春和冷哼一枚。

“你该不会是跪了三天,连大师兄的符纸都不认得了?赶紧的,快点起来,别跟我装死。”

.

楼宴星一头雾水。

秉承着多说多错、少说平安的原则,他假装自己全部都听明白。

只是……

他的这双|腿都已经废成了这样,几可以说是僵麻到知觉都没有,真的还能够站起来?

楼宴星心底十分怀疑,可是看着颜春和的意思,似乎是理所当然的。

从柔软的床榻上翻下,尝试着站起……

咦?

竟然当真再无障碍,这两张符纸贴上后,除却还稍稍有些无力,仿佛已经同常人一般了。

楼宴星下意识道:“还挺好用的。”

颜春和瞥他:“教大宗师给你做傀儡符,天下也就你这独一份儿了!”

.

是、是了,没错。

虽然脑海里一片乱糟糟的,但是《沧崖魔主录》里,正道最高战力的名儿,他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印象的。

可不正是他的大师兄,如今的沧山山主,通天境大宗师:姚梦阖么?!

这位大佬出场不多,名气很大。依稀记得乃是天下灵|修之首,别的不谈,画得一手好符。卫枯雪打上门来时不知他身在何处,否则沧山也不会这般轻易的陷落。

不过……

既然大师兄这般厉害,为何不借一借他的虎皮扯个大旗?

若是姚梦阖在此处,还需得着楚星河去跪那什么风雷路霜刀狱么?

分分钟就把卫枯雪给带回来。

颜春和只是瞥见他的神色就知道他心里在嘀咕些什么,没好气的道:“想都不要想,能有两张符纸就不错了。大师兄哪里腾的出手,管你这些狗|屁|倒|灶的事情。”

楼宴星抗议道:“那好歹也是沧山的弟子,不是什么……”

颜春和瞪他:“别瞎掰扯了,赶紧的,快点起来,不然我不管你了。”

.

人在屋檐下,形势比人强。

没奈何,楼宴星乖乖地低头,乖乖地随颜春和出门。

鼻端那种青涩的香气清晰起来,原是竹叶,他们正是宿在了一间竹林小院里。此时夜深,离开了屋舍后,唯有檐下还挂着一盏朦胧的风灯,火光幽微,随时随地都可能熄灭。

冷风自深处来,吹起一院竹林叶声,摇曳婆娑,有若藻荇交横。[]

楼宴星轻轻地打了个寒战,只觉得那风很是刮人,沿着领子便要倒灌而入,说不得便是寒意满身。

他不知眼下是要望着何处去,只知晓跟在颜春和身后。两人步出小院,沿山而行。似乎挑的是一条偏僻的路线,一路行来,除却跟前的背影,也未见得一人。

黑天冷月,说不出的萧瑟凄清。

楼宴星心里微微毛毛的,他是娇生惯养大的小公子,哪里走过这种破破烂烂的夜路,莫说萤囊明珠,连个灯都没有。要是半途里杀出个鬼来,他一条小命,岂不是得交代在这儿?

他扯了扯颜春和衣袖:“师兄,我有些怕。”

这话听起来,那可就稀奇了,颜春和想说这时候你知道怕了,一转身,见得月光照下些微瑟瑟,面上的忐忑并不是假的。他甚少见楼宴星露出这般神情,是以好声好气道:“怕什么?”

楼宴星小声说:“会不会突然冒出个鬼来,把我俩抓走啊。”

颜春和:“……”

他真是信了楼宴星才有鬼了!

颜春和冷冰冰道:“鬼修都在青州窝着,没有哪只不长眼睛的敢窜到雍州来,何况这里是青冥山脚下。”青冥宗主袭青煴,平生最厌鬼物。

楼宴星闷闷道:“喔。”

颜春和说:“你若是不想去见你那好徒儿,我们现在回去也是使得的。”

楼宴星:“!!!”

别,那还是去见见的吧!

.

夜半三更。

转过一处山坳,两人终于行到此番目的地。但见山间石门森森,数根青藤垂落,禁制内外,两方天地。

跨过这道石门,便入了青冥地牢。

那正是……关押着卫枯雪的地方。

.

石门前列有两名弟子守卫,楼宴星手心不觉渗出冷汗。

虽然颜春和带他来了地牢前,可想来青冥宗决计与“通情达理”扯不上关系。若当真通传想要见卫枯雪一面,指不定就是一碗闭门羹。

可若是不曾赶来也就罢了,已经行至了此处,难道还要他无功而返?

那不然……开打?

对面是两人,他跟颜春和加起来也是两人,数量上是扯平了。只是楼宴星晓得,自己绝对是拖后腿的,说不得所有的压力就会扔给颜春和。一旦弄出些动静,会不会引来更多的人?

楼宴星想要询个对策,颜春和示意他稍安勿躁。

正是犹豫的时候,忽然间,山坳另一侧,步出个竹青身影来。那人背身而立,看不清面貌,也不知他与那两名弟子说了什么,只见得那两名弟子恭敬行礼,转身就离开了山坳。

地牢前只剩那道竹青色身影。

可这人瞧着,更不是什么善茬子!

山坳间甚是安静,连夜风也不闻。正此时,那人忽的转身,目光如炬,正正朝着他二人藏身之处。

楼宴星辨出那人是谁,心里头咯噔一下,心脏几乎悬到了嗓子眼儿!

那目光如簇如箭,暗夜里猝不及防射来,几乎要将人钉在原地,仿佛要被深深地扎出一个窟窿。便是那风雷霜刀狱里,也无可比拟。

楼宴星心跳如鼓,知道彻底暴|露无遗,说不得下一秒就会两相对峙。孰料那人竟只是定定的看了眼,蓦地拂袖,霍然转身。

“当啷”声里不知是何物事掉在了地上,可是他不曾回头,毫不留恋。深青色竹衣隐入夜色,飒飒然下山去了。

“……师兄?”他弄不清楚情状,小声唤道。

地上掉的有东西。

但颜春和半分也不迟疑,迅速上前,拨开草丛,准确无误的将那物事拾起。

色泽洁白,质地莹润,云纹缭绕,中有篆字,恰是一方玉牌。

“跟上!”

楼宴星麻溜的跟了过去,止言又欲欲言又止,很想问一问颜春和与刚才那位是怎么回事。

难不成、在他昏迷的时候,达成了什么隐秘的交易?

但颜春和一副不想多说的样子,问急了就瞪他:“你还想不想见你那徒弟了?”

楼宴星:“……”可恶,竟然拿卫枯雪来威胁他!

但是没办法,还是得乖乖低头。

.

两人顺顺当当的进了地牢。

一步入山门,便觉得周身一沉。

若有无形之势当头压来,随步而沉,重若万担。有若枷衣锁手,刑具上身,是一种悄然而不容忽视的阻滞感。

楼宴星轻|颤了一瞬,胸臆之间,似有阻隔。

模模糊糊的片段自脑海间一闪而过。

【青冥地牢,外压修为,内缚神魂。若顺阶而下,山势愈重,而禁制愈深。】

想来这阻滞之感便源于此了。

为保地牢坚不可摧,不单单是肉|体躯壳,便连修为与神魂也要一同压制。

而此刻为他所使用的这具身体,怎么看,也和健康搭不上边儿……

楼宴星可没忘记,自己将将才从昏迷里醒过来,眼下纵使右手腕处噬骨的痛意消退了,可胸口还在隐隐的闷着疼。

霜天寒地里他才晕了一遭,当真说起来,此刻连起身也做不到。若不是膝上这两张符纸,今夜根本没有可能奔赴至此。

身前数步处。

未听得他跟来,颜春和回头,目光中几许催促。嘴唇分合间,楼宴星辨认出来,当是两字:

快些。

楼宴星吸了一口气,只当自己不曾有这些不适,抬步缀在颜春和身后。

他不知颜春和是用了什么法子,能教两人在这牢狱重地畅通无阻。想想他原本跪了三天、也未使得青冥宗松口,只怕内里并不容易。眼下虽然有了机会,留给他们的时间,也决计不会多。

.

拾级而下,沿壁而行。

望不见尽处的漫长通道,寻不着边际的黑暗囚笼。

深入山腹的青冥大牢,不闻风声,不见烛光。唯见一派幽深昏昧,几乎要勾起人心中最深刻的恐惧。

然而比那更加煎熬的……

是不堪重负的、已然摇摇欲坠的身体。

初初进入时,鲛珠尚还能照亮周身方寸,而行至牢狱深处,便是鲛族至宝也难以再明。只有一点儿微弱的、黯淡到极点的荧光,教他们不至于陷入彻底黑暗的境地。

一路行来,未曾见有一人,牢狱守卫不知去往何处。

楼宴星提着疲惫的身躯,不知道自己已迈下多少步台阶,也不知已转过了多少处转角。只知道沉默的、不停歇的跟上前方领路的身影。

若非膝上两道符纸,让他自己恐怕连三层地牢也走不了。

而如今,已经行至那处了?

.

不知自何处来,也不知自何时起。

寂静昏暗的虚空中,仿佛有人垂泣低语,喑喑弱弱,萦绕在楼宴星耳边,恍若鬼魅幽冥。

“救他。”

“你一定要救他。”

“只有你能够救下他……师尊。”

“…………”

右手腕处猛地传来一阵噬咬似的疼痛,好似先前雪里时,教楼宴星从这恍惚的呓语里醒回神来。

他猛地握住了自己右手,素绡柔软,织物冰凉,冷浸浸地压入他的指尖。

想要再去听,却辨不清了,只有隐隐约约的残障,还存留在耳边。

——别鬼哭了!

他有些恼怒的想,这不就在来的路上了吗?

.

拐过最后一角,隐约可见阶下最末一道屏障,石门之后,便关押着他那人人恨不得杀而后快的小弟子。

这已是青冥地牢的最深处。

静谧无声,黑暗如稠。

只消再下一阶,就可以见着卫枯雪。

楼宴星心中不自觉松缓了一瞬,抬步便要落在实处。

下一刻。

若有千锋万刃穿胸而过,无数暗风乱劲疾涌奔流,绛宫碎作了天花乱舞,留下一具残躯脆弱不堪。

无以为继,楼宴星身形一晃,再难稳住,猝然磕向了一侧石壁。

.

狭窄甬道间。

颜春和若有所觉,蓦地回头,却见着他半跪在地,鲜血如流。

鲛珠黯光亦浸得诡红。

一时惊骇欲绝:“阿星!”

作者有话要说:[1]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

——苏轼《记承天寺夜游》

.

卡文与我共枕眠=皿=!

2020.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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