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事情忙完,天已经黑了。
灰头土脸的大叔和少女,呆坐在县医院大厅的长椅上,双双陷入沉思。
方才的医药费,都是杨彩云用自己的银行卡结的。
倒不是陈先生抠门,而是因为他上衣兜里的存折在猛烈的撞击中化为乌有,而小杨的整个人却没有大碍,热裤屁兜里的钱包完好无损。
更重要的是,老陈今天失去了爱车,又遍体鳞伤。做为朋友的杨彩云,不仅不能袖手旁观,而且还应该承担因自己过错而起的责任。
“我真傻,真的,”在大厅里,杨彩云一开口就是祥林嫂,“我单知道司机找不到路时,会用导航仪。完全没考虑到适应性的问题。原本你开车十分稳当,连一次轻微刮蹭也没有,避开乱闯乱撞的傻叉也是不在话下。可我却非得让你边开车边分神看导航,结果就出事了。”
衣衫褴褛的陈先生,眉头紧锁,仿佛还惊魂未定,又像是在思考人生大事.
“相信我,”他徐徐道,“这跟你无关。”
“你饿吗?”女孩问。
老陈继续深沉,没有回应。
“咱去医院门口餐馆简单吃点吧,”她说。
闻言,陈先生从长椅上一跃而起,身手矫健得就像下午压根没被撞。
小杨则迈着一瘸一拐的步伐,勉强在后跟上。
……
老陈这人吃东西很有意思。
他和杨彩云在西西弗吃自助烤肉时,把女方照顾得很好,一直在那里为她烤肉,烤熟了就用夹子夹到对方盘子里,而自己就吃那些半生不熟、还带着血丝的肉片。
小杨还惊讶问他:“你这么吃不会闹肚子吗?”
大叔笑道:“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然后马上一摆手,补充道:“你可别学我啊!”
弄得女孩瞬间哭笑不得。
这晚,两人在县医院外面的包子铺落座。
觉得他应该多补充一下,杨彩云就把各种肉包子都点了一屉,连同附赠的小菜,摆了满满一大桌子。
“你喝酒吗?”她问。
老陈嘴里早已塞满了包子,完全说不出话,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
“老板,那来两瓶矿泉水吧,”她说。
在之后的半小时里,陈先生活像一名饿了好几天的叫花子——加上被撞烂的衣服,更像了——凭一己之力吞下了好几斤大包子,但他手边那瓶矿泉水,却压根没有开封!
“你不噎得慌吗?”杨彩云目瞪口呆问。她记得从哪里读过,731部队的日本鬼子拿中国人做实验,让饿急眼了的实验对象只吃馒头,不喝水,结果是会让人吐血而死。
“哦哦,”老陈好像恍然大悟了,“你多喝水。我早就习惯这么吃饭了!”
结了晚饭钱,出了包子铺,二人便往女孩住处方向走去。
看着这个遍体鳞伤的男人,杨彩云心疼道:“别陪我回去了。你打个车直接回自己家吧。”
“还是先送你吧,”大叔闷头走着,“除非你嫌弃我了。”
“哪有哪有?”女孩忙不迭否认,心里就更不是滋味了。
于是,一老一少并排溜达在老城的街道上。
在习习凉风之中,路过了出来乘凉的人山人海,路过了灯火通明的喧嚣夜市,路过了夜幕半掩下的城市盲肠:
血气方刚的雄性在剑拔弩张,为了争夺各种转瞬即逝的幻象;
违规停在路边的豪车里传来一男一女的吵嚷,所谓“宁可坐在宝马里哭,也不坐在自行车上笑”大抵就是这样;
小旅馆的窗帘中透出暧昧的红光,不知房间里是在“色授魂与”还是在“颠倒衣裳”……
最终,女孩和大叔回到了熟悉的小巷,驻足在在那座老当益壮的楼房。
第一次尝试去坦塔罗斯时,杨彩云拒绝了老陈开车先送她回家换衣服的提议,说“不想让邻居误会”。
的确,小杨颇费周章地在山海县租下这套房子,就是期望有朝一日能带着亲生父亲回到这个家外之家。
所以,不想让房东大爷或者任何人觉得她有寻父之外的想法。
但今晚,在白天经历了生死劫之后,一切约束与操守都不那么重要了。
今晚,凡是能够发生的,就让它发生好了。
“进来啊,”彩云压低嗓子,对大叔说,“上来坐坐。”
女孩本以为这个老古董会拒绝一番,哪怕是虚情假意地。可出乎意料地,他没有推辞。
似乎有意成人之美,隔壁的房东大爷今晚早早睡下,并没有在走廊上乘凉。否则,小杨带着老陈路过他时,肯定会感到尴尬。
掏钥匙,开了门。
杨彩云先换了鞋,然后从鞋柜里找出一双特大号的凉拖,给陈先生用的。
全新的,也是为将来准备的。但今天就先用上吧。
老陈的一双皮鞋,早已烂成了凉鞋,毫不费力就脱下了。
但他并没有换上她准备的拖鞋,而是光脚踩在冰凉的地砖上,回头把房门关了上。
“这么大的房子,”陈先生环顾道,“你一个人住,有点浪费。”
“不瞒您说,”小杨答,“就是希望有朝一日,我们一家三口能团员在屋檐下。
见大叔表情发怔,女孩便建议说:“洗个澡吧。”说着,就去卫生间把热水器开开了。
老陈兀自观察着房间的陈设,漫不经心说:“你洗吧。我身上也没味儿。”
他说的没错。
而这是杨彩云一直不理解的。
三伏天气,剧烈活动,可这位大叔从来不会发出丝毫的汗臭。
但女孩灵敏的鼻子仍然能嗅出他的另一种体味:一种有点类似风油精的、颇有提神功效的气息。
“那我洗了哈,”小杨从卧室取出浴衣浴帽,“你随便坐,随便喝水。”
出卫生间的时候,杨彩云用吸水性好的浴帽罩住湿漉漉的长发,用粉红色的套头睡衣裹住曲体,啪嗒啪嗒,在地砖上留下水做的足迹。
可陈先生却不在客厅里。
转身寻找,便看到主卧的门敞开着,而老陈正站在昏暗的室内,继续发着怔,将挺拔的脊背朝向姑娘。
“哎哎哎,”小杨急忙把他拉出主卧,“只有我爸妈才能踏进这个房间。”
一声不吭,陈先生回到了客厅沙发上,她也坐在他的身旁。
“看电视吗?”彩云说。
“你看吗?”老陈回道,“要不聊聊天也好。”
“你说这事儿闹的,”她又想起今天的事情,用扑了爽身粉的手捂着小脸,尬笑道,“为了去开发区吃顿烤肉,连续被堵了三次,而第四次竟然出了车祸,把车搭了进去不说,竟然还出了人命!就好像命运之神在冥冥之中故意给咱们下绊子似的。”
“那你还想去吗?”老陈冷不丁问道。
女孩惊讶道:“没有车,还能怎么去?”
大叔看着她说:“坐公交,打的,翻山。”
“翻山?”杨彩云对最后一个选项很感兴趣。
“对,”陈先生答,“就是从老城后山翻过去,就是开发区了,直线也就是两公里多的距离。”
是啊。来山海县之前,杨彩云很难想象一座海滨小城的布局。
尽管在海滨小城被孕育,但是小杨出生长大在一座横亘在大平原上、棋盘式布局的内陆省会城市。
直到找来山海县,她便惊讶地发现世上竟然有这样一座城:城区就像藤曼般在青山与碧海之间的狭长地带蔓延生长。
从老县城去开发区,开车从山脚下绕,傍着海岸线绕,足足有七八公里的车程。但事实上,她的住处与坦塔罗斯饭店的直线距离仅为2.5公里——只要能从海拔五十米的后山翻越过去。
“就看你敢不敢咯,”老陈看着女孩说。
说的也是。
技术上的问题倒是次要,但翻山越岭是有一定风险的。不仅是崎岖山路带来的风险,还有人的要素。
毕竟,“一起爬山吗?”这句提问一度在互联网上成了毛骨悚然的热词。身处荒山野岭,就是字面意义上的逍遥法外。无数的凶案,就是在远离人群的地方发生的。
所以,问题的关键是:杨彩云能否信任这位陈先生。换言之,身为一名弱女子,与跟一名体力数倍于己的男性在野外独处,自己是否有这个胆量?
她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可能昨天都不好说,
但在今晚,在与死亡擦肩而过之后,在交警登记了陈先生的身份信息之后,在她瞥见他身份证上印着“姓名:陈为巳”、“出生日期:1984年5月11日”之后,
小杨对这个男人就再也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
“你敢我就敢!”十八岁少女仰靠在松软的沙发上,脸上绽放出一对可人的小酒窝。
男人没有说话,给这寂静的夏夜平添了一丝暧昧。
顺势,女孩把一只长腿从睡衣下摆伸出来,高高翘起,搭在了对方破了口的西裤膝头,看着他的眼睛,从少女之心的深处发出娇媚之声:
“老陈……”
老陈的面孔凝固得如同雕像,一双深目向对面回望,那对眼珠又圆又亮,让人大脑一团模糊,只想着快快进入梦乡。
“该睡了……淘气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