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发生的事情,杨彩云愿称之为“双喜临门”。
首先是辐照厂无限期放了假。否则,她只有在每旬一次的休假日里才能整天活动。
其次,杨妈妈搭乘的列车马上就要到站了。
她和老陈起床后可以从容不迫地准备一番,然后前往火车站迎接。
至于那个讨厌至极的刘大少爷及其同党车祸住院,对杨彩云这个受害者来说,确属讨回公道,并不属于喜事。
像很多中小城市一样,山海县的老城区有一个计划经济时代留下的老火车站,而在较偏远的开发区新建一座完全现代化的“新站”。
前者主要通绿皮车,而后者则是高铁动车的避风港。
可能是出于怀旧,也可能是不想让女儿跑很远去接她,杨慧莲这次来山海县,舍弃了便捷的高铁,而像她十九年前的旅行那样选择了绿皮车,路上多花了好几个小时。
其实这样也好。如果让小杨与老陈去开发区的高铁站接她,那么这条蹊跷丛生的路上还不定又出什么意外。
中午时分,在老火车站出站口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出现了这样一位女子。
她的气质是如此独特,在茫茫人海中几乎能将自己挑出来了:一袭黑色的真丝连衣裙,勾画出她蜿蜒如蛇的身形;镂空的羊毛披肩,又给这份婀娜补充了一份典雅庄重;一头黑发被一丝不乱地扎成高髻,一幅黑墨镜更是带来一股冷艳之气。
只见女子迈着款款玉步而来,优美到让身后拖着的拉杆箱似乎也成了一件装饰。
脸上补了淡妆,但底子全靠保养。如果要别人猜她的年龄,那么34岁可能就是推测的上限。
但真实的情况是,她的确是杨彩云的生母,现年43岁的杨慧莲!
“妈妈!”彩云迎了上去,笑容满面。小别胜新婚,恐怕不限于夫妻之间。
杨慧莲也快步朝这边走来,轻柔地张开臂膀,与女儿紧紧相拥。外人看来,犹如姐妹间的重逢。
“哎呀,乖闺女,”她激动道,“两个月不见,可把妈想坏了!”
彩云权当这是夸奖,便指向身后的男人,说:“妈,这就是我跟你说的陈先生。多亏了他的鼎力照顾,小女子才能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山海县安然无恙!”
杨慧莲缓缓摘下墨镜,立在原地,举止显得迟疑。
一双秀目,长时间打量着这个纸面上比自己小六岁的男人。
脸虽无表情,但心里似乎在盘算着,单从外观来看,眼前人与她的宝贝闺女能否般配。
被对方盯着看,老陈也害羞起来,连忙弯腰接手拉杆箱,说:“时候不早,赶紧吃饭去吧!”
午餐的场所选在了西西弗餐厅。
不仅是因为烤肉好吃,还是因为过去两个月来,这里是杨彩云留下深深足迹的地方。
杨慧莲在座位上看着包,小杨跟老陈便去取了很多生的、熟的、吃的、喝的,然后兴冲冲在烤炉上收拾起来。
女儿跟妈坐同一边,桌子对面则是埋头负责烤肉的陈先生。
但看上去,真有点像姐姐、哥哥带着妹妹出来玩耍。
当兹拉冒油的烤肉被夹到杨妈妈的餐盘里,她耷拉着眼皮,懒洋洋拾起筷子,病怏怏地夹起一片肉,蜻蜓点水般放进口中,然后无精打采地嚼着,也不说好不好吃,只是不住地朝对面的陈先生施以冷峻的凝视。
杨慧莲这人就这样,小杨早就习惯了。
“美女”和“美食”本就很难共存,而人活到她这个岁数,心中可能早就没了热情,只剩下对世间万物的冷眼。
再看老陈,也是闷头烤着肉,回避着杨慧莲冰冷的目光。
唯独少女的激情远未被磨平,便充当了饭桌上的说话担当。
“妈我跟你说哈,”杨彩云嘴里嚼着食物,口齿含混地说道,“刚来山海县的时候,我隔三岔五一个人来吃,就是觉得这里人多,说不定能碰到我那个无肉不欢的亲生父亲。”
“然后,”女孩刚把食物咽下去,就忍不住笑起来,“看哪个男的像我爸,就立即跑上去问他是否认识杨慧莲,人家都不胜其烦。工作人员都想把我赶出去!哈哈!”
杨慧莲和陈先生都没跟着笑,但彩云一点也不气馁,继续说:“然后就是跟陈先生第一次在这里吃饭,我俩竟然吵吵起来了,然后我还暴走了,让人家老陈在后面一个劲儿的追,一直追回了家。哈哈!”
就这样,在热热闹闹的大堂里,小杨一小孩有说有笑地哄着两个大人,愣是把这顿尴尬无比的午饭给吃完了。
杨妈妈基本上没吃多少,厕所都没上,就离开了餐厅。
一行三人也没有打的,走着回到了筒子楼。
杨慧莲牵着彩云的手,同时打起了遮阳伞。
老陈则拖着行李,走在大太阳底下。
走廊里,房东大爷仍在藤椅上扇扇、听戏、晒太阳。我们仨走过去的时候,也没向他打招呼。
反倒是对方睁开了眯眼,怔怔地看向这两女一男,大概是猜不透三人之间的关系吧。
两室一厅已经被小杨跟老陈打扫得一尘不染。
杨妈妈进来,转了一圈儿,便在客厅沙发上落座了。而茶几上早已摆上了果盘和茶水。
尽管山海县的夏天远比老家要凉快,但当杨慧莲要求关严入户门,拉上客厅窗帘时,杨彩云还是觉得有点过了。
“那我把风扇开开吧,”她说。
“开最大档,”杨慧莲吩咐。
风扇呼呼地吹,小杨便趁机坐在母亲身边,而老陈则早就窝在长沙发的另一端,把杨彩云夹在俩大人中间。
“老陈这人多好,你说是吧,妈?”小杨咧着大嘴试探着问。
“你俩不能处对象!”杨慧莲抄着手,翘着腿,冷眼看着另一头的老陈,猝然道。
“为什么啊?”彩云这边倒是都急冒汗了。
叹了口气,杨妈妈开始了指责:“因为这个人啊,别看表现得很大方、很热情,但是呢,身世离奇,来路不明。说话不实在。一出门就迷路。身体还差,大夏天摸起来凉冰冰……”
小杨听了,心想女人的直觉就是厉害,刚见面就把男人的特点和缺点一眼看清了。
“哎呀,”杨彩云插话说,“这些问题都能解决啊!”
但杨慧莲下面的话,让女儿顿时惊掉了下巴!
“……上了床呢,”女人兀自说着,“动作笨得就跟没手没脚似的。在女人子宫里种种子倒是灵得很。结果,孩子生下来,他却不管不问……”
“慧莲,我并不知道!”老陈突然抬起头,望着控诉人,说出了这句似乎是辩护的话。
听到这里,杨彩云已经全傻了。
简直要为她解脱,杨妈妈望着女儿,最后捅破了那层已经被揉烂了的窗户纸:
“杨彩云,这个男人,就是你的生父!”
猜猜,杨彩云接下来的反应会是如何?
首先,她并没有马上崩溃。恰恰相反,杨彩云心里第一个感想就是:“老陈就是我亲爹?那太好了,而且,之前很多疑问都能解释了!”
比如,她一直拿捏不准,老陈对她就是哪种“情”。在他保护她、体贴她的时候,应该是爱情。但当陈先生训斥她、拒绝她的时候,女孩又觉得对方好像真把她当成了自己的骨血。
又比如,老陈说自己“曾经有过妻子,但她去了很远的地方”。现在看,显然说的是跟杨慧莲的一面之缘。
大叔还告诉小杨,自己“有个女儿,跟你一样是个驴脾气”。这话百分之百正确,因为他女儿就是杨彩云啊!
再比如,在山间木屋避雨时,彩云跟老陈谈到她妈要来,他一口一个“慧莲”。小杨还以为他记性好,记得杨妈妈的名字。如今回想起来,他那种语气,显然表明二人之间有着旧情……
少量的疑问得到了答案,但更多的谜团被炸了出来:
杨彩云的这个“爸爸”,年龄上怎么解释?
他跟杨慧莲初遇时,看上去三十来岁,这不会搞错。
因为,任何低于这个年龄的嫩仔,杨慧莲是不会感兴趣的。
现在,十九年过去了,男人仍然是三十来岁的模样。而且还有一张合法的身份证证实自己的年龄。这究竟如何解释?
初次见面之后,男人就送给杨彩云盒饭便当,里面恰好是她最喜欢的三样炒菜;
小杨为此发火进医院之后,他又给她买了最爱吃的猪肉虾仁馄饨,而且没放香菜!
即便是父女关系,但这爷俩是平生第一次见面,父亲到底是怎么知道女儿的饮食偏好?
难不成,男人之前与杨妈妈联系过?
不可能的。后者绝不会对女儿隐瞒此事,然后眼睁睁看着她满大街找爸爸。
小杨和老陈前后一共五次尝试去开发区的坦塔罗斯饭店吃饭,结果前三次都因为路况原因而折返。
第四次,竟然出了车祸。
第五次,想翻山过去,竟然遭遇了概率只有百分之一的暴风雨,险象环生!
简直就像,命运之神在冥冥之中亲手给下绊子似的。
这又当作何解?
在山间木屋避了雨,从后山下来,大叔和少女在酒吧碰到了捣乱的刘少爷一伙。
然后,老陈用自己的玻璃杯倒满了啤酒,问对方敢不敢喝下、并立即驾车。
刘少爷被这么一激,当场把酒喝光了。
第二天,就听说这个纨绔子弟把车一直开到了后半夜,却一遍遍在兜圈子,怎么也开不出老县城,最终撞树了。
假设老陈在那杯啤酒里下了迷幻.药,让刘少爷有了反常举动,那么同在车上的还有两男一女,都是滴酒未沾,怎么就不能给太子爷指指路呢?
杨彩云最后想的是:自己竟然在不知情的状况下,屡次三番引诱自己的至亲!
尽管都被他老人家挡回去了,但回想起来,她简直要用脚趾头再抠出来一个两室一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