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彩云再次从小床醒来时，天已经大亮。

出了次卧，去了趟厕所，然后就见餐桌上摆着早饭，“家慈”正在厨房忙碌，而“家严”则不见踪影。

“赶紧吃饭，”杨母打着哈欠，“待会儿你爸开车送你。”

“去哪儿啊？”小杨莫名其妙地坐在桌前，开吃起来。

“去锻炼身体啊！”杨慧莲嗔怪道，“昨天刚一言为定的事情，睡一觉就忘啦？你父亲要对你进行力量训练呢！”

“想起来了，”杨彩云心想，“看来，父亲昨晚是认真的：他希望我利用职务之便，制造辐射泄漏的假警报，从而造成全县大疏散，从而最终得以离开县城。正所谓：开弓没有回头箭，覆水难觅重聚盆！”

女孩洗完脸，把披肩长发扎成高马尾，然后就听见楼下响了声喇叭。

趴窗户一看，竟然见到那辆承载记忆的老式吉普，通身刷了新漆，开到了坑洼逼仄的巷子里。摇下车窗，戴着墨镜的杨父探出来，甩头示意小杨赶紧下楼。

“别在外面吃太饱，晚上还有好饭呢！”

杨母的唠叨还在耳边回响，杨彩云连跑带颠下了楼，跳上了吉普车的副驾座。

“这车不是都被撞烂了吗？”女孩环顾这车内饰，确认是原先那辆吉普车，然后气喘吁吁问。

杨父得意道：“车前盖、左侧前后门、车玻璃全都更换了，发动机大修，椅套也送洗了，但还是同一辆车哦！”说着，就开动起来。

“体能训练的话，”小杨问道，“咱们要去健身房吗？”

“不去，”父上回答，“天热，适合游泳。”

“难怪，”女孩说，“您老人家今天的穿戴十分清凉，汗衫裤衩还有凉拖一双！我还想什么时候咱一家三口去海滩玩儿呢！”

“不去海边，”父亲转着方向盘，“去游泳馆。”

杨彩云还真不知道山海县有一家游泳馆。在这样一个拥有无穷海岸线与白沙滩的城市，室内游泳馆就像是大白天打灯笼一般多余。

男人把车停在了一栋很像厂房的老楼前，然后从后座拎起包，带闺女下了车，走进了空荡荡的走廊，在一扇门前停下，快敲了几下，便推门而入。

屋里是间办公室，但从光秃秃的布置来看，与整座大楼一样缺乏人气。

一男的正懒洋洋地趴在办公桌上，抬头见到杨父，并没有寒暄，而是心照不宣地从抽屉里取出钥匙串，迎出门来。一句话没说，表现得很默契。

“这是游泳馆的黄鹤立黄老板，”杨父对彩云说，但却没跟黄先生介绍女孩是自己的闺女。

看上去五十好几的黄老板，络腮胡如此浓密，以至于头顶上的毛发所剩无几。

加上他一口本地方言，这要搁大上个月，在杨彩云发疯般地寻找爸爸时，此人会立即成为她上前询问的人选。

出了办公室，三人并排行走在昏暗走廊。彩云走最左边，杨父在中间，而位于最右边的老黄手握钥匙串，在走动中叮当作响，在幽静的大楼里十分凸显。但是最奇怪的，还是后者看小杨的神情，让女孩感到十足的不适——倒不是流露出什么非分之想，就是感觉像是在看一只本不该存在的怪胎。

走到了头，黄鹤立挑了一把钥匙，开了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立即进到了一个无比轩敞的大厅，同时闻到一股刺鼻的氯.味。

这里就是游泳馆的标准化泳池所在。大厅地面铺满了防水马赛克，而顶棚全部被茶色玻璃覆盖。现在是上午十点，灿烂的阳光投射进来，偌大的泳池还在哗哗注水；除两个大叔和一名少女之外，只有区区三名员工，没有其他游泳者前来。

“夏天俺们这儿基本上不营业，”老黄瞅着小杨，“今天是你父亲特地安排的。”

“哦，是吗？”女孩克服着被陌生人盯住的不适感，“看来，黄叔叔跟我爸交情长了。你知道他怎么也走不出老县城吗？”

被这样突然一问，黄老板先是一惊，然后马上跟杨父交换了一下眼神。

“当然了，”黄鹤立堆笑说，“你知道吗？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尝试帮着这位怪叔叔出城呢！”

“过去的事了，”杨父接道，“等成功出了城再谈吧。”

说着，他拉开包，取出一套连体泳衣交给女儿：“赶紧换上吧。女更衣间就在女淋浴间旁边，换下来的衣裤和鞋就放在电子储物柜里。”

……

这是杨彩云人生第一次身披泳装，之前看别人穿只是在电视上。

更衣室里，当她拉上胸前的拉链，情不自禁地朝着更衣镜扭了几扭。

回到泳池边，杨父又给女儿戴好了泳帽。旱鸭子便要准备下水了。

“你父亲跟我说，”老黄交代道，“训练的目的是让你最终提举三十公斤的重量。那么换算成游泳成绩，就是蛙泳游完50米标准泳道用时一分钟左右。当然，彩云需要先学会蛙泳。”

“路走对了，”父亲鼓励道，“就不怕遥远。”

小杨望着两位长辈，深吸一口气，坚定地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两个半小时，杨彩云就是由他俩扶着，在泳道头端泡着，没有游出去一寸距离，但已经呛了好几口苦水，胳膊和腿儿全都生疼，原本白嫩的皮肤，也如同外祖母那样皱了起来。

“休息一下吧！”教练黄叔将女孩拉出水。

已经浮在水中一百五十分钟的她，突然回到岸上，两腿不禁发软，便想一屁股坐在池边缓一缓气息，但被一把红润却冰冷的大手扶住了。

“穿着泳衣千万不能直接坐泳池地上！”父亲对女儿吹鼻子瞪眼道，“上次你在西西弗闹完情绪，穿着湿衣坐在家里卫生间地面上，我都担心你染病呢！”

说着，两个大叔就扶着气喘吁吁的小杨，到前面的塑料桌椅上休息。

黄老板中午点了数百元的酒店外卖。这让馆里仅有的三名淡季员工也跟着打了牙祭，兴高采烈把打包盒从门口拎到泳池大厅。

杨父、黄鹤立、杨彩云就在白色的简易桌椅上用了午餐，全程没说几句话，只顾着吃了。

女孩本来想问问，这位黄叔跟自己父亲究竟是何关系。但因为太累太饿，就没问出口。

吃了午饭，休息了一会儿，就开始了下午的训练，把上午学的入水和漂浮要领复习了一下。到了下午四点，游泳馆也该打烊了，彩云无精打采地去冲了冲凉，然后去更衣间换好衣服，跟黄叔道别，跟着父亲上了吉普。

回到家，杨慧莲见闺女就跟个被冲上沙滩的水母似的、干啥都是有气无力，也很心疼，便要求男人只能隔天带她去游泳馆，每日训练结束后，要休息一日。

这样安排，正中杨彩云的下怀。

因为，明天，她要训练一下她父亲……

……

闷热的“产房”中，“产妇”杨慧莲仰躺在床，身上盖着高高隆起的厚被。

她正呲牙咧嘴，满头大汗。这应该是生产的剧痛所致，但也可能是干脆就是三伏天盖棉被捂得。

这也没办法，谁叫她当年是在隆冬腊月临盆的呢？

一番挣扎之后，棉被瘪了下去，一名巨大的女婴滚落下地。身高一米五八、体重九十的她，四脚朝天，象征性哇了几声，然后一个鲤鱼打挺，扑到一旁低头捂脸的父亲怀中……

休息日的上午，杨彩云一手导演了对自己降生的情景再现，用的都是原班人马，保证将这刻骨铭心的一幕真实地展现给她那缺席了十八年的生父。不过最终的效果是，除了女儿心灵的缺失得到了补全，两位大人全都尬到了生无可恋。

休息一天，马上恢复了体能训练，场所依然在那个冷冷清清的游泳馆。年过半百的老黄还真是游泳方面的专家，对小杨进行了十分专业的指导。彩云忽然想起来：自己这位神仙父亲最早以“老陈”的身份与她见面时，便自称是名“运动员”。不知道他这个说辞与黄叔及其游泳馆是否有些联系。

又一天的练习结束了，杨彩云取得了长足的进步：终于不呛水了。

……

又一个早上，给还在睡梦中的女儿留了饭，杨慧莲便和没领证的丈夫手拉手出门散步去了。晌午时分，二人回到住处，一开门，就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只见他俩的宝贝闺女，瘫坐在冷冰冰的客厅地面上，哇哇大哭。女孩分开的□□，散落着锋利的玻璃碎片；而她的十根指头，全都被染成了殷红。

鞋都顾不上脱，两人立马上前，查看女儿的伤情——结果就是，自己也沾了满手的番茄酱。

“杨彩云！”杨慧莲最先反应过来，“你这又是情景再现吧！把自己五岁时两手总共缝了二十针的惨剧重新演给你爹看呢！”

小杨继续坐在地上，小脸一扬，辩解道：“谁叫这场意外实在是太刻骨铭心了呢？”

“记得那天，”彩云继续回忆着十三年前的一幕，“你上班去了，外婆出门了，我自己在家，把玻璃碗打碎了，十根指头全都受伤了，一屁股坐在地上，直到哭干了泪水，你们才回来！”

听罢，杨慧莲无奈地耸了耸肩膀，一脸无可奈何。

杨父则认真地蹲下来，很仔细地为女儿把手擦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