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之间，四人面面相觑。教育这样的家长还是别费口舌了，让她自以为真理在握吧。

杨洋过来，是因为吴主任打电话找她，学生家长因为她罚作业过来投诉，让她配合陈老师解决问题，杨洋拉上张剑正与她联手，硬“钢”家长。

四位老师目瞪口呆的统一表情，仿佛舞台剧一般，赵鹏妈妈看在眼里，喜在脸上，恨不得有人全程录像：从此刻开始，自己可以扬名立万，屹立于家长之林，成为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英雄人物了。

斗学校、骂老师，舍我其谁？

李红英看看陈芷汀。

陈芷汀与赵鹏妈妈厮磨了两年多，对她的奇葩言论早就见怪不怪，但无脑如此，也是无言以对。

不写作业批评布置作业的老师？——那就不用写了。作业是给其他孩子布置的，与您孩子无关。

成绩下降批评教他的老师？——成绩没下降，他就那水平。

走上社会的年轻人很快会被所处岗位分成三六九等，还在学校的学生也会被成绩分成三六九等，您孩子处在第九等，正是他应该呆的位置，老师欣然接受。您想让他提高到六等、三等，甚至进入金字塔顶端，那您努力吧，加油，老师向您行注目礼……

陈芷汀面沉似水，目冷如冰，在脑海里对赵鹏妈妈给予了有力回击，但她不开口。她在家长面前一向彬彬有礼，从来没有训斥过任何一位家长，就是面对赵鹏妈妈这样无礼无脑的人，最大的回击也只限于上午挂掉她的电话。

冷冷的陈老师，毫无反应的陈老师，让赵鹏妈妈脸上的笑慢慢掉下来。

李红英知道陈老师是有想法的人，但现在，此刻，必须杀掉这些贻害大众的言论。如果不进行有力反击，她的言论传到与她同档次的家长耳中，会立刻得到响应，怼天怼地怼老师的家长，会像沾染流感病毒一样，把对孩子未来的焦虑、对家庭对生活的不满全部转嫁到老师身上，理性的声音堙没在整齐的咳嗽之中，然后呢？

老师越来越冷漠，一颗爱心被莫名其妙承担的责任扼杀了，就连基本的工作责任心也因为要保护自己变得敷衍潦草，最后的结果是发难者承受反噬，陷入死循环。

把孩子送到学校又不信任学校，希望孩子遇到好老师又骂所有老师，想要孩子有光明的未来又认为决定未来的成绩与自己无关，渴望孩子次次考试都优秀又认为铺垫考试成绩的作业是万恶之源……

这不是悖论，这是怪圈。怪圈怎样形成的，不是一两句话能讲清楚，也不是学校或者老师能解决，但此刻，只能哪里起火哪里灭，哪里决堤哪里堵……

李红英看看张剑正。又看看张剑正，有力的目光像一把旧时代的铁戒尺伸到他面前：

以教为戒，鞭他狂悖。

不灭谬论，师何以堪！

张剑正明白她的意图，但他不想招惹这种人，他读懂了陈芷汀的沉默。

假如这个家长找了校长，校长把她的言论放给所有老师听，估计所有老师的反应都跟陈老师一样，在肚子里批得体无完肤，然后一言不发：

欲仁得仁何所怨？你认为成绩是老师的事，老师认为这个成绩符合你孩子的定位。

OK。双赢。

和谐的一天。美好的未来。

况且按他的理念，这种人的孩子教育好了才是天理不容。把时间放到明事理的家长的孩子身上，培育的才是花朵，这种家教下的孩子成才了，只能是断肠草、罂粟花。

纵横教坛几十年，恨学校的家长几乎都是孩子教育有问题的家长，恨老师的学生几乎都是学习有障碍的学生，明事理的家长恨不得把班级活动全包了，懂事爱学习的学生，恨不得天天跑到老师跟前帮老师做事——看看4班的薛靓靓、刘恺、佘晓凤，有事没事跑到办公室帮老师拿作业、抱电脑，处理问题学生比老师都严厉……

然而，但是——就灭她那个热乎劲！

必须滴！！

“您说得很有道理！似乎非常非常有道理。那我慢慢跟您说道说道。”

张剑正终于在集体沉默之后开口了。李红英长出了一口气，抬起宽大的身板，坐好坐稳，消消停停地听。

“赵鹏同学的品德如何您最清楚，既然你负责我们老师不较这个劲，好与不好进入社会，有人被追捧有人被吊打，与老师无关，那最好不过。

“学习不好是老师没教好？有意思。4班语、数、英全年级排名第一，综合成绩排名第一……”

陈芷汀轻轻动了一下腿，伸出手指支在下巴处。李红英很快瞄她一眼，警示她别插嘴。

4班语、数、英和综合成绩全年级排名前三，不是第一。想要全部排名第一，实在太难了。

教师队伍里精英无数，学校安排任课也是强弱搭配，不会强强联手，一个班独大——状元班（或其他叫法）除外。这些情况外行不清楚。

张剑正为了让碾压更有效果，进行必要的虚构是可以理解的，无须在细节上较真。

陈芷汀也清楚。她只是本能的反应。

继续欣赏张老师拉起强弓放出箭。

“全班50号学生，排名第一有多难，你清楚吗？你读书时拿过几个第一？你所在的班级拿过几个第一？你说老师教得好不好？成绩不好的只有你孩子——赵鹏！他退步了，因为不写作业不听讲。不找你找谁？

“赵鹏是我们儿子吗？我们教他知识他就变成我们儿子了吗？不是吧——毕业之后跟我们没有一毛钱关系吧，但跟你，有一辈子的关系吧？我们只教他三年，以后还有高中老师、大学教授，敢情谁教他谁就得对他的成绩负责？高中老师必须保证考名牌大学？大学教授必须保证考研究生博士生？哎哟喂我滴神哪——您这业务能力可以去干绑架啦——把孩子往学校一送，谁教他谁就被你吃定了。

那我们是教您孩子知识还是抢您孩子进学校当祖宗供着？

请您清醒点儿。现在，有优秀学生给我们考第一，赵鹏退步了对全班没有影响。以后，有优秀学生为校争光，赵鹏当清洁工搬运工也拖不了老师后腿，坏不了学校荣誉。”

旁听的三个女人已经忍不住笑了。李红英和陈芷汀还能沉住气，导致家长告状的杨洋走了出去，站到辅导室外面无声地笑，笑得浑身发抖。

李红英看赵鹏妈妈面色惨白，知道她是受人撺掇，本人没有那么多弯弯绕，但她示意张剑正反击，中途打断他又不好，只能继续听着。

“作业不完成找你有什么用？不是你的作业？那也不是老师的作业啊！老师教完知识，布置作业进行巩固，是教学任务，学校要定时检查，有关部门下来查教案查作业不是闹着玩的！

不是老师喜欢作业热爱作业，学生不写作业老师就得急死、气死、穷死、饿死？！强调一遍：不是这样！

每周你孩子有6天在学校，全是老师在教他，老师有多辛苦你心里没数嘛？一个孩子在家你都搞不定，两个班一百来号人老师有多辛苦，你们心里没数嘛？

一周6天在学校是不假，但如果在7岁之前父母没有教育好，他这辈子都不懂得怎么学习，就这辈子都学不好。老话有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七岁之前没学好规矩，神仙都教不好！

我们老师当然不是神仙，所以只想亡羊补牢，为时不晚，打电话给你就是想补救，是对你孩子负责，是弥补家教的不足，你不仅不懂得感激，还嫌烦，甩锅甩得真潇洒！

儿子都能甩分裂了，在家是儿子，回到学校就与父母没关了。成绩是老师的——老师用你儿子的成绩吃香喝辣，还是用来养老？

现在我郑重告诉你：你送孩子到学校不是学校求着你、老师求着你，是因为你教不了他！

孩子成绩不好一是父母没有遗传好基因给他，二是父母在他年幼时没有培养出学知识学做人的好习惯！

老师给你道歉？你咋想的？成绩不好、作业不写是老师的错？那我现在负责任地告诉你：只要你家长签字，明确你孩子可以不写作业不考试，我们级长就在这，立刻执行，决不收取！谁收作业我们集体投票让了当不了先进、评不到优，可以不？”

李红英轻轻咳嗽一声，示意张剑正差不多了。

陈芷汀听得正入神，被这一声咳惊醒，睁大眼睛看看赵鹏妈妈：

赵妈妈白胖红润的脸已变成死气沉沉的苍白，眼神涣散，鼻孔微张，嘴角下耷，牙齿半露，完全是茫然无措，不知东西的状态。

用张剑正对付赵鹏妈妈，等于用杀牛刀去宰火鸡。

可如果不用杀牛刀，火鸡扑愣愣地上下窜两回，鸡毛飞上天，想收拾干净就难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