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师节的后一天，是个周三，和昨天一样，凌行舟和孟殊早八跟着高志峰上班，晚八跟着赵杰李楠下课。

“我自己上班都没这么久过。”孟殊甩了把不存在的汗，“我一直是踩点到，踩点走。”

凌行舟面无表情：“……”

孟殊急了：“你这是什么表情？我当然是把活干完才走的。”

一上午都无事发生，高志峰在李楠班上是下午的第一节课。

高志峰拿着课本准备进教室的时候，见教室后门紧闭着，大概猜到了是怎么回事，他伸手一推又立马往后退了一步，意料之中，一盆水从天而降，门后面是被溅到水的李楠和赵杰。

“你们两个，这节课门外站着听。”面对着学生，高志峰又是一副不近人情的严师模样。

得，高志峰的形象在这两个学生心里更加不好了，孟殊心想。

放学后，高志峰留在办公室批改作业，赵杰和李楠又跟着通校生人群偷溜出了校门。

线路熟悉，估计又是去找上次那群一起抽烟的男生们。

只是这次还没走近，就听见巷子深处的打闹声。

“说了我没钱！”一个格格不入的童声从人群最里边传了出来。

“放屁你没钱，我早上还看见你爸给了你那么多钱，快拿出来孝敬你哥哥们！”领头的男生剃了个飞机头，估计发育期拉伤了嗓子，说话的时候一副公鸭嗓，孟殊他们的视角望过去，还能看见他因为情绪激动脖子上爆出的青筋。

“有也不给你！”那童声嗓门挺大。

“长胆子了？”飞机头的公鸭嗓嗓门更大。

那人群让开一点，能看见被几个人扯着的是个约莫七八岁的小男孩，身上的衣服已经有些被擦破，估计是刚刚被这群人按地上了。

岂有此理！一群大男生欺负一个小毛孩，孟殊当即就要撸起袖子往前冲，被凌行舟拉住了衣服。

“行舟你别拦着我。”孟殊手肘拐了拐凌行舟。

“那行，”凌行舟松开孟殊，“你去吧，把人救出来记得跟杨怀瑾说，你干了什么好事。”

“我……”

理智回笼，虽然这画面看着让人很生气，但这是原本发生过的，他不能更改，否则前两天做的就是无用功了，为了一时的正义感让他们再从头来过，不划算不划算。

孟殊深呼了两口气，勉强把那要冲破天灵盖的正义感压下去，拿着手机对着面前的画面点开了视频录制。

“喂喂喂！”李楠的动静也大，他一喊，那群人就回过头来看他，原本孟殊以为他要加入那群人，结果他张口就是：“你们在干嘛？欺负小孩子算什么回事啊？”

天知道孟殊听见这话的时候有多激动，恨不得上去帮忙。

“哟，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倒是稀罕，”飞机头从人群里出来，挺了挺胸膛站到李楠面前，“怎么，想当英雄了？欺负人这事以前你们没少干吧。”

“那是以前，”李楠脖子一梗，“而且我什么时候欺负过这么小的了？”

飞机头冷哼一声，伸手推了一把李楠：“是不是兄弟？”

没防备的李楠一下子被推得后退了好几步，旁边的赵杰赶紧扶住他，把肩膀上的书包扔到一边：“兄弟也不能欺负小孩子。”

“找打你们。”

论这些男生的友谊有多脆弱，大概就是没说几句话就能打起来，几个人你一拳我一脚地打得火热。

一群人扭打在一起，那个被欺负的小男生挺聪明，找准机会跑开了。

李楠和赵杰见小男生走远，也不再怕他们打架会伤着小孩子，原本想着就此停下来，没想到对方那群人根本就没休战的意思，一个两个还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也是离谱，前不久还在一起吹牛的几个男生瞬间变成了敌对，李楠和赵杰虽然看上去挺能打的，但毕竟就两个人势单力薄，最后还是败下阵来，身上都挂了彩。

“果然还在读书，打起来一点意思都没有，走了。”飞机头拇指抹了抹嘴角的血迹，挥了挥手，带着他这群小弟走了。

李楠和赵杰被打地趴在地上，缓了半天才互相搀扶着起来，一瘸一拐地回学校。

要说也巧呢，两个学生特地走了后门，躲过了学校监控，躲过了巡逻老师，结果迎面撞上了刚从教学楼出来的高志峰。

三双眼睛你看我我看他他看你，空气沉默了十秒后，高志峰手指抵了抵鼻梁上的眼镜，干咳了一声，站到两个学生中间，一手扶着一人的手肘，带着他们去了学校的医务室。

到现在为止，这三个人每一个人的行为都在孟殊的意料之外。

李楠和赵杰是见义勇为受地伤，高志峰也没有一看到学生挂彩就开口教训。

原先他自己脑补的什么学生诬陷啊老师胡乱针对啊在此刻全部化为乌有。

九月份的白日很长，这个点天还没黑透，远处夕阳似影，晚霞如烟，傍晚的朦胧感笼罩了整个校园。

看着这三人的背影，要是忽略两个学生走路还一瘸一拐的，孟殊莫名还能想到岁月静好这四个字。

高志峰领着两个学生到了医务室，城十九中的医务室只在白天开放，这个点的医务室没人，高志峰熟门熟路拿出碘伏棉球，让两个学生在医务室的椅子上坐下。

李楠和赵杰互相看了一眼，谁都没坐下来，高志峰转过身来看这两个学生没动静，说道：“怎么，想站着上药？”

高志峰都这么说了，两个学生只能表情讪讪地坐下了。

“跟老师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高志峰蹲在他们面前，镊子夹着碘伏棉球，轻轻地擦在他们的伤口上。

孟殊赶紧掏出手机，把这画面拍了下来。

原本两个学生还梗着不想说，高志峰也没有催他们，低着头帮他们处理伤口，伤口都不算大，但是没及时消毒上药容易感染发炎，过了一会儿，憋不住话的赵杰就自己开了口，把打架的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模糊了一些他们抽烟吹牛的细节，重点突出了见义勇为。

高志峰闻言沉默了一会儿才抬起头道：“伸张正义是好事，但是要保证自己安全的前提下，知道么？”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没有平日里上课的严厉，反而有些温和，所以两个学生这回很快地就应了声：“知道了老师。”

“动一下，看看严不严重，需不需要去医院？”高志峰帮两个学生处理好伤口，将工具放回原处。

李楠快速得摇摇头：“没事老师，没有很严重。”

“自己的身体是第一位的，别逞强。”

十几岁的学生接受恶意的能力一绝，就像是顶着个无坚不摧的盾，什么都不怕，但是当善意朝他们走过来的时候，反而无措了起来，尤其是他们上午的时候还在整这个老师。

医务室的空气安静了一阵子，赵杰用他没受伤的那只手拐了拐李楠，两个学生再次互相看了对方一眼，又看看高志峰，两幅支吾其词的模样。

将工具放进柜子完回过头的高志峰看见两个学生这个表情，转了转眼神就知道他们在想什么：“高中的时候都有叛逆期，老师理解，何况你们也就只是上课睡睡觉，和我顶顶嘴，下课时间溜出去打打架……”

李楠捂着脸：“老师您别说了。”

高志峰看着这两个平时就跟他唱反调的学生脸红成了螃蟹，轻轻地笑了一声，知道这个时候学生脸皮薄，他也就没再说下去。

其实赵杰和李楠也不是对高志峰有多大意见，高志峰是从重点高中转过来，一过来就接手了他们班，因为外表看着不太好惹加上平时教学风格比较严格，叛逆期的赵杰李楠像是被触发了逆鳞，加上青春期中二又轻狂，就想跟老师唱唱反调来凸显自己的有个性。

孟殊在一旁抱着胳膊啧了一声，既然学生不是无理取闹，老师也不是铁石心肠，那为什么最后出来的报道会变成那个样子，学生和老师都不出来解释？

孟殊正想着这件事，高志峰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他起身往外走了几步，接通电话：“好的校长，我马上过来。”

高志峰挂了电话就转身对李楠赵杰说：“我去一趟校长那边，你们两个赶紧回寝室吧，晚自修不用上了好好休息，记得今天别洗澡，否则伤口会发炎，知道么？”

“知道了老师。”

估计是校长那边有点急，高志峰说完这话就直接走了，孟殊连忙拉了拉旁边凌行舟的袖子：“兵分两路，你去看高志峰，我去看两个学生，等会集合。”

“……好。”凌行舟应声，他回拉住孟殊的衣袖，“你注意安全，有事情第一时间叫我。”

孟殊没有来得及放手，凌行舟又拉了上去，两只手交错，互相抵着对方的手腕，那一瞬间有点说不出来的亲密。

只是孟殊的注意点在凌行舟又提醒他注意安全这件事情上面，他总觉得，凌行舟瞒着他一些事情。

不过此刻他也没法多想，办正事要紧。

“好，我知道了。”

两个学生在医务室坐了一会儿就回了寝室，虽说高志峰提醒他们别洗澡容易伤口感染，但九月份的天气始终闷热异常，加上打架之后身上到处都是脏脏的，两个学生心想着洗澡的时候注意点问题应该不大，但十几岁的男孩子总是粗手粗脚的不够细致，在洗完澡后，半夜里一前一后发起了烧，由于学校宿舍是双人间，所以没有别人知道他们两个人发了烧。

凌行舟过来找孟殊的时候，两个学生刚刚开始发高烧。

孟殊在寝室过道里徘徊了半天，他本来想着把面前画面拍下来，结果好死不死手机关键时候卡机了，这手机在杨怀瑾的形容下是“有点卡”，但孟殊拿在手里的时候只感觉有点卡已经是这个手机最微不足道的缺点了。

因为手机屏幕缺了一角，所以返回键不灵光，整个屏幕还泛着点绿光，而且还是早年的款式，又厚又重又卡，每次关键时候卡机的时候，孟殊就特别心累。

“高志峰被校长外派出差去培训了。”凌行舟跟孟殊说他那边的情况。

孟殊把注意力从手机上收回来：“明天？”

凌行舟摇摇头：“不，现在。”

孟殊瞳孔一瞬间放大：“现在？这么着急？”

凌行舟嗯了一声，沉声道：“如果这两个学生明天早上起来不是清醒的，那任何人都可以给高志峰扣帽子。”

这也是孟殊想到的问题。

当事的三个人，两个昏迷不醒，一个不在场，如果这时候有人故意带节奏，那么远在培训的高志峰说不清。

纰漏原来是在这里开始的。

孟殊在宿舍里来回踱了几步，朝凌行舟：“那我们要怎么做？”

“等到天亮。”

“……”

看着孟殊又开始摩挲手指了，凌行舟对他说：“别给自己那么大压力，还原事实而已。”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有些事情听别人说和亲眼见到终究还是不太一样的。

看着学生被打不能出手，看着学生发烧不能出手，说不定等会还要看到老师被冤枉也不能出手，孟殊心里那股子正义感快要演变成罪恶感了。

……

早晨六点，学校铃声响起，这是住校生的起早铃声。

周围的学生陆陆续续有了动静，唯独赵杰和李楠这个寝室一点动静都没有，都还在睡，孟殊凑近看了一眼，两个学生面颊通红，眉头紧皱，看来烧得不低。

高中生的早上争分夺秒，周围的学生很快就都走光了，大约过了半小时后，来了个年轻的男老师，敲了半天的门没人开后，猛地一踢，径直对着两个学生走过来。

“怎么会发烧发成这副样子？”男老师上前查看了一番，伸手摸了摸学生的额头，赶紧拿出手机打电话。

这位男老师脖子上挂着值周牌子，孟殊凑过去看了眼他的名字，叫钱思鸿，见他熟练的拨号码，向来也是是李楠和赵杰班上的老师。

没多久，寝室外就围了一圈人，有老师有家长有校医还有几个躲得远远地来看热闹的学生。

原本安静的寝室立马变得嘈乱起来。

“家长怎么也来了？”

“没注意看学校论坛的版面么，每个月十二号是家长日。”

孟殊眨了眨眼睛，想起来了当时高志峰那个报道上学校论坛的时候，并排写着“九月十二号的家长日”，私立学校的花样多，这种家长日通常是从早自修到午饭前，家长陪同学生上课交流之类的。

他皱眉头道：“这不是小学生的花样么，怎么高中生还来这一套？”

凌行舟没再说话，孟殊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一个身穿职业套装的女士俯身摸了摸赵杰的额头，又掀开被子想摸摸他身上的温度，没想到看到他儿子身上那些大大小小的伤，心疼孩子的母亲一下子提高音量：“你们学校是这么看学生的吗，烧了一晚上都没人发现，我儿子身上还有那么多伤，怎么回事？”

另一个穿着稍微居家一点的女士则去看了看李楠，也注意到了李楠身上的伤，她语气没赵杰妈妈冲，但也非常的不友好。

“这群人围在这有事儿么，孩子都烧成这样了，赶紧送医院啊。”孟殊比谁都急。

“你先别急，”凌行舟下巴点了点给两个学生额头上涂酒精退烧的校医，“校医不是在看么。”

“两位家长先不要着急，这两个孩子是因为身上伤口发炎引起的发烧，还好不是很严重，我帮他们处理了伤口，也喂了退烧药，让他们好好地再睡一觉，出出汗就没事了。”校医处理好李楠和赵杰，摘下口罩对两个家长说明情况。

“怎么回事？”年过六旬的校长头发已经掺了不少白丝，但依旧精神饱满，他接到电话就赶了过来，见校长过来，钱思鸿上前跟他解释了几句刚才发生的事情，两个家长也看校长来了，刚刚被校医安抚下来的情绪又起来了，嗓门比刚才还大：“你们学校到底是在搞什么？学生的基本安全都保障不了，我们怎么放心把孩子交给你们。”

校长也没想到一过来就被劈头盖脸地说了一顿，手指抵了抵鼻梁上的无框眼镜，咳了一声后换上笑脸：“两位家长爱子情切我理解，还请你们先不要着急，到底发生了什么学校一定会调查清楚的。”

站在校长后面的钱思鸿眼尖，他看见不远处有李楠和赵杰班上的学生过来看热闹，就把人叫了过来，问昨天发生了什么。

被叫过来的学生第一次看到这种大场面，说话都有点哆嗦：“昨天晚自修李楠和赵杰没来上课，我在上课之前看见高老师跟李楠赵杰在一起，会不会……”

两个家长立马把说话的这个学生围住了：“什么会不会？我看就是这个高老师，我儿子上次回家说什么高阎王，一听就不是什么好老师，这是在干什么，虐待学生么？”

“高老师是有点凶，前两天高老师还在课上让李楠和赵杰罚站……”被叫过来的学生越说越小声。

私立学校虽然开学早，但高志峰依旧对于学生们来说是新老师，对他了解没那么深，只能说出对他平时的印象。

家长们还在吵着，凌行舟注意到，那个钱思鸿出门接了个电话，凌行舟碰了碰孟殊的手臂，示意他往门外看。

“对，找人过来采访，越快越好。”钱思鸿声音很轻，但逃不过两个孟婆的耳朵。

这里一时半会还平息不了，不过想也知道等会会发生什么，凌行舟朝孟殊道：“去找杨怀瑾。”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