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会当死,一切皆无常。贤圣犹尸解,转身升天堂。罪重必夭命,善者为延长。富贵与贫贱,斯是福不强……”
雪回魂的时候,木春华他们三人正拿着法器在屋中绕着唱经,桌前就只剩封慕尘还在抄写经文。见他回来了,封慕尘搁下笔,勾了勾手指收回了雪身上的定魂符。
“如何?”
雪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拿着笔,笔下的黄纸上画着一张灵力满溢的超度符。他也搁下笔,回道:“魂归神府去了。”
“天魂?”
见雪应了,封慕尘觉得怪异:“你怎么能感应到天魂?”
封慕尘这么问,雪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是啊,我又不是天官,怎么就感应到了钟舞的天魂?思来想去:“许是我身上有她的人魂吧。”
封慕尘心道,这倒也有可能。便道:“那问出来在水界的事了吗?”
“依钟舞所言,她是被人推至死魂海底的。确实也是有人将她生魂打散。恐怕水界……我担心……”雪摇了摇头,不知该怎么说。死魂海之下,那几个将钟舞打散的人恐怕就是水魂官。私自将生魂打散,这并不是小事。
封慕尘明白了雪的意思。他道:“那你还是尽快告诉你大哥一声。这事你不能出面。”刚出了秋溪糸葻的事,雪若是再去揭发其他魂官,恐怕会成为众矢之的。
雪认真地点点头:“我知道。”
给有雷传完信,雪才想起来在钟舞身上见到的血洞。他将所见跟封慕尘说了,问道:“你见多识广,这些方形的血洞,是什么东西造成的?”
“方形……应该是魂钉一类。”
“魂钉?”雪不明所以,“魂钉可作何用?”
“多数是锁住人的三魂所用。譬如担心人死后化作厉鬼复仇,便用魂钉锁住三魂,钉死在棺中。”
“可是钟舞的三魂都已离身,那这就不是魂钉了?”
“魂钉用在不同的部位,用处也不同。你方才说见到的部位是哪几个?”
“头顶百会,前胸天池,还有后背的神道……”说着,雪顿时惊道,“这是魄七形!”
赤水柳剥离七魄,正是从人身的七处形穴开始。除了钟舞身上这三处,还有双手双脚。腐水由七形穴渗入,游走周身,七魄才得以剥离。难道钟舞正是因为七形穴被钉了魂钉失了三魄才死的?
雪猛地站起来:“我去看看钟舞!”
封慕尘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现在人多眼杂,等夜间再行事。”
雪想了想确实如此,只得按下不动。他重新坐下,想到在湖边徘徊的钟舞,不禁叹道:“她还想着与她的盛郎重逢,却不知自己人魂残缺,永也入不了轮回了。”
“道性自然,无所法也。”封慕尘拿起笔,接着在黄纸上抄写救苦经文。
没多久,木春华几人也唱完经回来了。他看着封慕尘面前写满经文符咒的一摞黄表纸,道:“多谢封阴使。有劳封阴使了。”说着,顺手摸了两张塞进了自己的衣襟。
“……”雪也停下画符的笔,从桌上拿起方才封慕尘画的超度符比了比,确实是相差甚远,不堪入目。
木春华见雪回来了,问道:“雪魂官回来了?找到剩余的三魄了?”
雪知道钟舞之事不能为外人知,便应道:“是啊,找到了。”木春华点点头不再言语,倒是孙昘疑惑地盯了雪好久。
闵落问道:“两位的差事办完了?这便要走了吗?”
还没等雪和封慕尘开口,木春华忙对封慕尘道:“依着九溪本地的习俗,新丧之人的头夜是要念通宵经文的。二位中途离开,岂不惹人怀疑?”
“通宵?”那岂不是没法接近钟舞了?
封慕尘给了雪一个安心的眼神,示意他没事。
等过了子时,钟家的大部分亲眷们都陆续回家去了。木春华他们几人还在兢兢业业地敲木鱼唱经。剩下的几位亲眷也操劳了一天,在木鱼“笃笃”的声音中,神志昏昏忍不住靠着桌椅打瞌睡。
封慕尘示意了雪一下,便从桌上取了一叠写好经文的黄表纸,站起身向着右侧停放钟舞尸身的灵床走去。
灵床外侧摆着一口用来烧纸的锈迹斑斑的大铁锅,钟舞的爹娘正互相倚靠着坐在离灵床不远的地方。封慕尘径直走过去,将经文在白烛上引燃了,放进烧纸的铁锅中。
钟福已经见封慕尘来烧过好几次经文了,而且屋中那些纸扎有好些也都是出自他的手。他便站起身走到封慕尘面前,行了个礼道谢:“多谢这位道长。有劳了。”
“这不过是我分内的事。”封慕尘烧完了经文,站起身,看着钟福露出惋惜的表情,“只是可惜了钟小姐,这么年轻就去了,真是可惜啊……”
钟福抹了抹眼角:“是啊……我的女儿,小舞她命苦啊……”
“谁说不是呢?”封慕尘啧啧地摇了摇头,“您二位也是命苦,失了这独女,往后可叫你们怎么过啊……”
钟福估计也想到了往后与夫人二人无依无靠孤苦伶仃的场景,止不住地老泪横流。
见钟夫人听见了动静也站起身往这边走来,封慕尘放低声故作神秘地对钟福道:“咳。实不相瞒。贫道乃是武当门下玄玄子,今日恰巧云游至此。我见钟家与我道门有缘,愿教授一起死回生之法,可让你们父女重新团聚。”
钟福一听,浑黄的眼珠滚了滚,冲封慕尘摆了摆手:“人死哪有回生的?道长不要说笑了。”
“什么?起死回生?”钟夫人也听到了,她面露欣喜,忙走上前道,“是真的吗道长?你真的能让小舞活过来吗?”
“啊呀。”钟福拽住了钟夫人,“哪有什么回生的法子,八成是骗人的,不要信他。”
钟夫人拂开钟福的手,不管不顾地冲着封慕尘急切地问道:“道长,真有这种法子吗?真有吗?只要能救活小舞,要什么我都给!只要我有的,我都能给!”
封慕尘拢了拢衣袖,点头道:“自然是有的。不知二位有没有听说过‘抬棺借命’之法……”
雪见钟福夫妇拉拉扯扯地跟着封慕尘进里屋去了,他便也拿了几张黄纸,悄悄地绕开趴在中间桌子上打盹的人,走到灵床边。
钟舞的尸身被几床厚被盖着,要想掀开这些被子直接查看钟舞的伤口应该是行不通的。雪思索了片刻,便将掌中的灵力凝聚,悄悄地引一丝探入厚被之下。待收回灵力后,掌中果然多了一小滴黄赤色的水珠。
“真是腐水……”雪顿时心乱如麻。人界出现了腐水,一个普通的女尸身上出现了腐水。这是怎么回事?
这时,里屋的门开了,雪忙后退两步站到灵床边上,也学着封慕尘的样子引燃了经文放进铁锅中烧。
钟福夫妇神色各异地从里屋走出来。钟夫人发丝凌乱,整个人显得憔悴不堪,可是此刻,她的脸上却漾着欣喜的微笑。钟福则显得神情恍惚,略有些不安。二人都没有理睬雪,径直走到自己的凳子上坐了下来。
封慕尘跟在他们身后也走了出来,见他出来了,雪冲他点点头,站起身走到他身边,同他一起往屋外走去。
后半夜终于是凉快了一点,田野里自然的蛙鸣虫叫也让人听得心绪平和。走上村间的小路,雪悄悄地展开自己的手掌:“确实是腐水。”
封慕尘看着雪手心那颗被灵力包裹着的小水珠,也没看出与普通的水有什么两样。他伸出手触了触:“这东西真那么厉害?”
雪收回手:“你是肉身,可不能碰。”
封慕尘无所谓地耸了耸肩:“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这肯定是水界的人给钟福的。呵,你们水界的人可真是好大的胆。”自然也包括雪那些兄长们。
雪摇了摇头:“容我先想想……以魂官之身擅自插手凡人生死,这不是小罪。对了,你刚才跟他们说什么了?钟夫人怎么突然变了个人似的?”
“我教他们用抬棺之法,给钟舞借命。”
“什么?”雪诧异地看着他,“你这不是捣乱么?”
“这世间大多的借命续命之法几乎都是我所创……”封慕尘想起自己为了出淡漠楼而创下的那些邪法,也不知已连累了这世间多少人命,“不过这些邪法都需在人尚有一口气的时候施法才有效。”
“那怎么……”
封慕尘看向雪:“我用灵力将钟舞那剩余的四魄封在了里屋的纸扎之内。待三朝落葬,再将纸扎焚烧在棺木之上,四魄受灵力牵制返入体内。钟舞醒过来后虽是个行尸走肉,但活过两三日也不是问题。”
“那钟夫人确实是爱女心切。我说以她三年的寿命交换,她满口应了。倒是那个钟福,心中有鬼。”
“为何这么说?”
“他似乎并不想女儿活过来,恐怕是担心钟舞身上的伤口被发现。”封慕尘道,“而且你说是在湖边见到钟舞的,我本就觉得奇怪。河、湖并不难分,为何钟福非说钟舞是跳在河中的?我便哄骗他们,让他们焚烧纸扎前将棺木先抬至湖边,才可收回离体的魂魄。钟夫人是答应了,可是钟福偏一口咬定就是村中的河,不是叆叇湖。”
“确实奇怪。”雪道,“难道此地的河与湖有什么不同?”
“这就需要你去问问那些驻守本地的水魂官了。”
二人又去叆叇湖边走了一圈,并没有看出什么不妥,雪用灵力召了几次也不见河伯的踪影,只得又回到了钟舞家中。
“木魂官。你可知当年,钟舞殉死跳的是哪条河?”雪趁着几人休息的空档问道。
“这倒不知。”木春华道,“我们常驻江城,也只有接了活才来此地。钟家村人口不多,几年也没一个新丧的。”
“那……你可知外面的叆叇湖是由哪个河伯掌管吗?”
“这……我也不知。”
“没有河伯。”孙昘突然开口说道,“那个湖连通外面,所以没有河伯。是由水魂官兼管的。”
“水魂官?老孙你怎么知道的?”木春华疑惑道。
“去年接了个溺死的活,你没来。我跟小田他们来的。”孙昘道,“那个人就是溺死在叆叇湖里的,是那个兼管的水魂官发现的,他还跟我说了两句话。”
“那他叫什么名字?”
“叫什么子夜……什么子夜来着。”
“赵。”闵落说道,“赵子夜。你回江城后跟我提起过。我还问你是不是山河水道总领的本家弟兄。”
“哦对。是的。”孙昘颔首道,“就姓赵。不过我们与山河水道相距甚远,也没机会去问。”
“赵子夜……”雪默默地记下了这个名字,不知钟舞身上的腐水一事是否也是他所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