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摘心阵处重新布好结界，二人便穿过尕坟村往崆峒走去。此刻终是到了冬至夜阴气最重的时候了，漆黑的夜空中飘下了朵朵白雪，簌簌地覆满了二人的发。村中各街道路口那些燃尽焦黑的黄纸元宝，也渐渐地被大雪覆盖，再也看不见。

这时，被落雪模糊的前方由远及近传来了“嗒嗒嗒嗒”的声音，封慕尘拉住雪一起站在路旁，一辆浑身黑色的马车慢悠悠走了过来。

雪看清了车上的马夫，他肤色纸白头顶蜡烛，是个纸扎的鬼差。马夫头顶的蜡烛充做他的命灯，若是八字偏弱偏阴的人遇上他，只会将他看做是活人。

让雪不解的是马车上没有厢，本该是厢的位置朝前放着一座椅式坟墓，两个纸扎童男童女则倚靠着坟墓的背面坐在马车的最后，两双小脚还在悠闲地晃荡。童男童女也头顶白蜡烛，两腮画得绯红，看起来甚是诡异。他们的双眼空洞无神，只口中在不停地念着：“今夕何夕今夕至，愿将此命送此身，送此命也终不悔，成此福德报来生……”

马车慢悠悠地沿着道路往前行，童男童女口中还在不停地念着，三支微弱的烛火在雪夜中渐行渐远，只留下悠远空灵的回声。

等封慕尘松开了手，雪便出声问道：“方才那马车上为何拉着一座坟茔，这是此地的乡俗？”

封慕尘摇头：“这是民间邪道密法，借命用的，活人一般看不见。坟茔上写上要续命的人的生辰八字，再以障眼法遮蔽。待路遇八字相合可以借命之人，那马夫便会哄骗他上车，童男童女的吟唱实则是恶咒，一旦那人上过马车，不出一日便会暴毙身亡。此密法原创是以纸人抬棺木而行，民间称之为‘抬棺’。”

雪奇道：“想不到人界还有如此异士，想必那些因此密法而死之人都得算他头上，他若身死，非下酆都不可了。”

封慕尘笑道：“也未必。”

雪正想问未必什么，封慕尘已经施展灵力向上飞去，原来二人闲谈中已走出了尕坟村。此时夜更深了，风雪交加寒风透骨，雪也不再言语，施展灵力跃起直追。

待雪和封慕尘赶回三官殿，天色已经微亮。二人将披了的满身白雪在石阶上抖落，入了主殿燃起三根清香，同行拜礼各自回禀了拟水妖一事。

封慕尘从蒲团上起身，整了整身上的外袍：“冒着大雪赶了半宿路，我去居所煮壶茶暖和暖和。”

知道封慕尘是肉身，雪猜想他受了这一夜风雪大概需要休息一会，便点头道：“好，那我去殿外再取点雪来。”

雪从道士居所取了一只瓦罐，走下长阶来到松林取雪，一只小鹿机警地从林间跑过。雪看着这头鹿远去的身影，心中想着：“也不知封慕尘需不需要进食，方才怎么没等天亮买了吃食再回，实在是自己不常与活人打交道，疏忽了。”他四下望了望也没发现有什么可充饥之物，便取了雪，想着等回了殿内问过封慕尘再说。

雪抱了瓦罐正沿着长阶往回走，脑中响起了一个低沉的嗓音：“小七，我是大哥，你上禀拟水妖一事水界已经知悉。只是你三哥如今不在西北，若真是妖扰乱人界你可就地诛灭，拟水妖栖身水域中的水伯应当可助你一二。”顿了顿，他又说道：“若此事难了，我可亲自去一趟。”

传音之人乃是文昌帝君座下，水界魂官的老大——有雷，他就是雪刚入水界时遇到的那个健硕的大汉。雪刚成为魂官的时候就听说了，大哥是水界之中跟随帝君最久的魂官，行事也跟他的名字一样，雷厉风行。他同二哥室云一起，镇守人界水域最广的西南。

雪只见过大哥几面，他身材魁梧不苟言笑，其他几位魂官对他也多是敬畏之心。雪忙恭敬回道：“此事先不劳烦大哥，那妖本是水域妖物，不知用了何种密法能到陆上，待我问过水伯再找大哥相助。”

待雪重新抱了罐子走进山门，就见封慕尘正倚在三官殿殿门旁看着他。

“怎么了？”雪将瓦罐递给他，封慕尘接了过来边往里走边回头笑道：“雪魂官真是对那长阶情有独钟啊，方才怎么又在那儿出神了？以后若得空就常来坐坐。”

雪也笑了：“有何不可？我常守水界，确实难得见到如此壮丽的雪景。只不过方才是我大哥传信，他让我去找尕海水伯，先前是我忘了。”

封慕尘点了点头，道：“地界也传信来了，叫我自己处置那妖便可。”

二人约定歇息片刻便下山去。雪在桌前坐下，封慕尘提着瓦罐往茶壶中加雪，他状似不经心地问道：“那昨日你在长阶上也是同你大哥传信？”

昨日？那是刚到崆峒山的时候。雪笑道：“那是我六哥，水魂官霰。”

说到六哥，雪语气中不自觉带了几分轻松愉悦：“我入水界几十年，最熟悉的便是六哥。他性情很好，也很照顾我。我缺了魂，不懂七情，是他教我如何与人相处，也教会了我很多东西。昨日他得知我到了此处，放心不下便交代了几句。”

封慕尘拿瓦罐的手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他淡淡问了句：“交代了几句？你跟你六哥感情很好？”

“那是自然。其他魂官都驻守在人界，只有六哥常陪着我。虽然他总爱捉弄我，但我还是觉得他是我最亲近的人。”

封慕尘正低着头往炉里加炭，叫人看不清他的表情，他只淡淡道：“哦。”

雪思索了一下又道：“说来，你同六哥倒也有相似之处，他爱笑，你也爱笑。你们都是爱笑之人。”

封慕尘端起桌上本就放凉了的茶水吹了两下，沉默地坐了片刻，突然嗤笑道：“爱笑之人？难道你六哥昨日没告诉你我性情古怪，让你远离我？”雪没想到他会突然这么说，况且昨日六哥确实也说了封慕尘的坏话，他心中微虚，不敢再言语。

封慕尘见他不说话，知道自己猜中了：“你怎么没听他的离我远一点？”听他语气不佳，瞧他的神色也不善，雪不知自己是哪里说错了叫封慕尘不爽快，便不敢再作声。

雪窘迫地坐了半晌，见封慕尘一直低头盯着手中的茶盏，心知自己大概是惹了封阴使不快。

他本就不懂人情，自己又常守水界甚少与人接触，除了六哥性格热情喜欢带着他一起外，他常是独来独往。自从当上魂官，哪怕出去办差也都是照着六哥教的规矩做，从不愿多生是非。也不知方才怎么就口无遮拦，明明自己跟封阴使才相处了一日，却下意识同封阴使说了这么多话，现在竟不知该如何做才能挽回。

雪思来想去没有头绪，只好站起身道：“我先去尕海寻一下水伯，封阴使歇息片刻再来。”

封慕尘依旧低着头叫人看不清神色，他只点头道：“好。”

雪便行了礼先行离去，封慕尘耳中听着雪离去的声音，手渐渐捏紧了茶盏，骨节分明的手上暴起了青筋。过了片刻，他懊恼地猛捶了一下桌子，将手中冰凉的茶水仰头喝下，放下盏便掠出殿墙去追。

雪出了三官殿结界飞掠在崆峒山半空，迎着隆冬猛烈的寒风向山下飞去。他的披风被鼓得猎猎作响，夹杂着冰晶的雪裹在风中扑面袭来，似要割开人的脸。

雪拢了拢封慕尘送他的披风，心中感叹道：“人界真的是很冷啊。”

疾行了一阵，雪才到尕坟村，今日飞雪酷寒，风声似鬼哭狼嚎。街上也不见行人，想必村民们都在家中守在暖炕上。雪便又施展灵力飞驰到了尕海湖湖心，轻盈地落在湖面上。

水伯一般都身处管辖水域的最深处，尕海湖的最深处便是湖心。此时的湖心更是大雪纷飞白茫茫一片，人身处其中似是已脱离了尘世。雪站在湖面出神地看了一会儿这如梦如幻的景色，这才向湖下释放自己的灵魂力。

只是等了好久也没有水伯现身，雪疑惑道：“难道尕海湖并没有水伯？可是大哥确实让我来找水伯相助啊？”雪又用灵力探查了一番，湖中既没有水伯也没有拟水妖，当真是奇怪极了。他便重新往岸上飞掠，打算等封慕尘到了再一起行动。

可是，等雪靠近湖岸，他眼前雪雾弥漫的景象却突然变了样。明亮的阳光洒了下来，和煦的暖风吹动着湛蓝的湖面，那是夏日的尕海湖。雪心道不好，自己不知何时着了道了，这是水妖的水月幻境。

而封慕尘这边，他因比雪晚了半刻出发，一路不停也没追上疾行的雪。他望着尕海湖上纷纷扬扬的飞雪心中不安，只得更加急切地寻找。

突然，他远远地望见了湖心站着的雪，正想出声喊他，却见雪突然趔趄了一下，垂下头往湖里栽了进去。

封慕尘的瞳孔急剧收缩，眼睛瞬间变成了碧绿色，犹如从地狱中爬出的恶鬼。他一瞬便入了水，来到了已经失去意识沉入湖中的雪身边。他一手搂住雪另一手捏成诀，霎时二人身边的水竟泛起了红光，似要燃烧一般沸腾翻滚起来。

封慕尘全然忘了雪是魂，并不会溺水，他急急带着雪掠出水面，搂紧了他。封慕尘轻拍了拍雪的脸，抬眼看了看四周茫茫的飞雪，丝毫没有犹豫，抱着雪径直朝着崆峒山上行去，看也不看身后热气蒸腾的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