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跟着那个孩子绕过两座矮楼，雨在这里骤然就停了，二人此时就站在淡漠楼前。

方才有建筑挡着没有发现，走进前，雪才知道这座楼是何等的高大压抑。整座楼楼体漆黑成一体，似乎是用某种特殊的材料建成，楼身又似乎没有窗户，看起来就像一个密不透风的铁桶，让人感到沉重和窒息。

淡漠楼楼底的基座呈八卦形，往上则渐渐变小呈四方形，直至楼顶攒缩成一个尖顶直耸入云。雪自下向上看去，淡漠楼层层飞檐，无数翘角密密麻麻地向外伸展，震撼天地。他看着淡漠楼的最高处，他有种直觉，那里是他将去的地方。

淡漠楼的四周皆是络绎不绝的死人傀，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比方才在街上遇到的不知多了多少。细看之下便能发现这些人傀皆是死于剑伤，他们或是被一剑封喉的，或是被一剑穿心的，亦或是缺了某些身体部位的。这些人傀却浑然不觉，顶着这样或那样的身体如常行走和交谈，当真是可怖至极。

雪思忖道：“看这些人傀的死法，封阴使应当是用剑高手，为何从未见他用过剑？”

那个孩童早见惯了这样的场景，他穿过这些人傀，蹬蹬蹬跑上了楼底的台阶，回头冲雪挥手道：“漂亮仙人快来，户阁就在上面。”雪微微颔首便也跟着走进了淡漠楼的底层。

淡漠楼的底层分成两部分，外圈是一条八角形连廊，中间是有八个入口的基座，每个入口上都刻着对应方位的八卦。那个孩童带着雪绕到了后方的乾入口，雪抬头看了一眼上面刻的三爻，心道果然是去上层。

那个孩童率先走进了入口的结界，雪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也迈步走了进去。

从结界走出来，雪发现自己正站在一间挤满了人的房间内。原来楼的东侧是有窗的，微弱的亮光从外面透进来，照亮了房间内的人。这里的人或坐或站，有的还在低声交谈，看起来大都是弱冠之年。这些人傀的衣着打扮比楼底见到的人傀要干净整洁得多。

那孩童站在房间的入口处跳起来朝雪挥手：“漂亮仙人，这边。”周围几个人闻言向雪看去，只见雪站在人群中风仪玉立，犹如出尘的仙子，一些人眼中露出了艳羡的神色。雪微微惊讶，方才在楼下见到那么多死人傀，他们大多都视旁人为无物，想不到上层的死人傀竟都有自己的思想。

雪微微欠身，朝着门口走去。突然，他的后背被人给撞了一下。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青衣男子忙手忙脚乱地给雪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是我没看路。”

雪摸了摸自己的衣袖，点头道：“无妨。”

雪跟着那孩子走出门，门外是向上的楼梯。楼梯跟这楼一样都是黑色的奇怪石材，一侧倚墙另一侧悬空。那个孩子贴着墙往上走，边走边回头交代：“漂亮仙人靠右边走，那边是深渊，掉下去会陷入噩梦醒不过来的。”

雪点头道：“多谢。你叫什么？”

“我叫古漪。”古漪嘿嘿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我还以为漂亮仙人不会问我呢。”

“我叫雪，你不用喊我仙人。”雪顿了顿，“你似乎不是这关荟内城的人？”

古漪露出惊讶的表情：“咦，雪哥哥怎么知道？”

“以你如今的年纪若是关荟内城之人，想必刚出生尚在襁褓就已经受魔附身。可赤子最是纯洁没有执念，魔附你身并没有任何好处。”雪还有一句没说：古漪的身上没有剑伤，可见并非死于封慕尘之手。

古漪听完高兴道：“雪哥哥真是厉害，我是饿死了才进来的。”

古漪带着雪已经走上了第六层，每层楼梯的转台处都有一个挂着珠帘的房间，房间门上都刻有乾卦的爻变卦。

雪看了眼门上的天山遁，越往上他感受到的法力威压越大，透过珠帘能看见房间内的人也越来越少。那应该便是封慕尘所说的地官大帝设下的出荟考验，抛下私欲自知其罪，修心修道才可以继续往上走。

雪看了一眼完全不受影响，还在往上跑的古漪：“那你是如何进到这关荟内来的？既然你不受法力威压的影响，又为何不出这淡漠楼？饿死之人应当是要去入轮回的。”

“我……我不能入轮回，我得等我的孪生大哥一起出去……他就在这里……”古漪眼神落寞没再往下说。

雪看着他的背影，道：“既是孪生你们的命运自当相连，你若放不下他，那你们二人都入不了轮回。”

古漪闻言转过身看向雪：“当真？”

雪轻轻叹了口气：“楼上不是户阁吧？你将我引至此处是有意为之吧？你应当知道我的身份，我说的自然不假。”

雪越说古漪越不敢抬头，他听雪说完，猛地抬起头：“雪哥哥，我不是……楼上是……”

雪摆摆手，跨步走上前：“不说了，走吧。”

雪走到了第七层天风姤，楼梯到此便已至尽头，抬头往上望去，便是虚无之中一层华光流转的结界。古漪也跟了上来：“这里不是关荟的出口，只有出了荟的人才知道那真正的最后一层在何处。我主人在里面等候您多时了。”

雪点点头，抬手掀起珠帘，抬脚迈了进去。

房间很小，里面的光线也很暗。雪看到有一个人影靠坐在窗边的床上。

“你来了。”那个人开口，是一个苍老的声音。

雪走上前去，看清了半躺在床上的人影，那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翁。老翁好似快要消散，人形消瘦形容枯槁，眉眼之间却让雪有点似曾相识的感觉。

古漪从后面走上前去，走到老翁的身旁站定：“主人。”

老翁抬眼细细地看了看他，问道：“见到你大哥了？”古漪点了点头，默立在一旁。

老翁见雪正透过窗户望着外面的景象，窗外是一支披麻戴孝在荒山中默然行走的丧葬队伍，山中的天色暗沉让人感到压抑。最前面的人打着幡挥洒着纸钱，中间的人抬着棺木，队伍后面的人则抬着各式各样的纸扎。雪不知道为何这窗外会映出人界送葬的景象。

老翁将视线转向雪：“你我是故人。”雪回过头看着他，老翁身上充斥着关荟内的魔气：“我并不认识你。”

“你认识我。”老翁缓缓坐直了身，“我就是封慕尘。”雪心中了然：“你是他的七魄？”

老翁恳切道：“是。我被他舍弃，镇守此塔已有五十年，如今我将要消散了。我一旦消散，内城必将大乱。”

雪并不动容，只道：“那你应当去找封慕尘，为何要引我到此处？”

老翁并没有回答，却说道：“魄是形之物，随魂而存。你不好奇我为何会衰老至此吗？”

雪看着他，并不言语。老翁叹了口气：“是我忘了，你无情无欲，旁的事你是不会好奇的。那你也不好奇你为何会缺了前尘记忆吗？”

雪眼神微动，果然回道：“你怎么知道？”

“当然。”老翁放松了身体，往后一靠，“因为当年就是由他封印了你的三魂。”

“什么？”雪竟呆愣了一瞬，老翁口中的这个“他”指的是封慕尘吗……

“背弃师门，残杀同胞，研习邪道秘法，封印你的三魂，斩断你的前世记忆，那可都是他做的好事。你大可以亲自去问他。”老翁示意古漪将他扶下床，他佝偻着身站在雪的面前，眼中满是愤恨，“当年本该是他镇守此塔赎罪，他却割裂七魄将我舍弃在此，日日受魔气侵蚀。我恨他入骨，我当然不想再见他。”

雪心中一团乱麻，他摇摇头：“不，我不信。他怎么可能……”

老翁抬手指向窗外：“外面那支不是送葬的队伍，那是抬棺。”雪茫然地望着窗外的默景，他似乎在哪里听说过这个词。是的，他想起来了，那是在尕坟村遇到的借命马车时，封慕尘说过的。他说：“此密法原创是以纸人抬棺木而行，民间称之为‘抬棺’。”雪这才惊觉为什么窗外这支队伍出奇地安静，原来那些穿着丧服的都是纸人。

老翁嗤笑一声：“这便是他创立的第一个害人之术。他当年将此景封印在窗外，好日日欣赏自己的杰作。”

雪记得在尕坟村的时候，自己还对封慕尘说过，创此密法的能人异士若是身死，必会下酆都。封慕尘是怎么回答的？他笑着说：“也未必。”难怪他会说未必，因为他就是那个能人异士。

若封慕尘早就与自己相识，或与自己有什么恩怨，那这些天在封慕尘身上出现的那些反常就能解释得通了——他看自己时流露出的复杂的眼神，他又为什么一直劝自己不要来吴县？他的心中又藏着什么样的秘密？……崆峒山、尕坟村、隆德，这么多天的相处到底哪些是真哪些是假，这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让雪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老翁伸出右手，手中灵魄力闪动，逐渐幻化出一把古剑的形状：“这是他的东西，当年同我一起被封在这关荟内镇守淡漠楼。等雪魂官你出了淡漠楼，将这剑交给他，他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雪闻言心思急转，抛下那些纷乱的思绪，他直视着老翁浑浊的双眼：“你既然恨透了他，又为何要帮他？你说你自封荟一直守在这内城，那你又如何得知我是雪魂官的？你又如何知道我今日要入关荟？你让古漪引我来此的真正目的到底是什么？”

老翁手中的剑已显出原身，那是一把唐制式宝剑，剑身刻满铭文。他见雪起疑，反手握住剑柄，苦笑一声：“终究是多年未同外人接触了，百密终有一疏啊。”话音未落，他眼中精光大盛，一改方才佝偻老态的模样，持剑向雪攻去。

雪已有准备，疾速向后退，可是这房间太逼仄了，他又不敢用灵力怕惊动了楼中的人傀，只得勉力左右躲闪。

老翁的招式带着癫狂，眼白充血泛着红光。古漪躲在窗前，想去阻止主人又不敢上前，只得焦急地喊道：“主人别打了，雪哥哥小心！”

老翁气极：“小兔崽子多嘴！”他反手一掌灵魄力将古漪掀起撞到了窗户上，眼看他要掉出窗外，雪忙飞身上前一把将他抓了回来。

老翁眼神一凛，长剑挥斩而出，雪抱着古漪堪堪避开了几步，却还是被伤到了右臂。他踉跄了一步将古漪放下，伸出手捂住了伤口。古漪见状成串的眼泪掉了下来，他哭道：“对不起雪哥哥，对不起……”

雪戒备地站着，怎料老翁竟也停下了攻势，突然抚掌大笑了起来：“哈哈哈，见血了好，见血就够了！”他缓缓走上前，“你说你，小兔崽子他又摔不死，你都不是人了还非要当什么圣人。活该你流血！”

魂魄是没有血肉的，自然也没有血、泪、汗之类的体丨液。人界中，凡人偶尔遇见的血肉模糊的鬼魂，那其实都是基于凡人自身的认知所形成的。魂魄表现出来的血、泪，在神官眼中那就是天地之炁，在人眼中那是血是泪，在精怪魔物眼中又可能是旁的东西，这便是所谓的同源异观。

老翁的话音刚落，鲜红的血便从雪的指间渗了出来，染红了里面的白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