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缓关掉花洒，谢幽篁在热气升腾的浴室中，反复深呼吸，一遍又一遍地审视着自己光洁如新的身体，眉头始终舒展不开。

他又小心翼翼地踩在防滑垫上，徐徐拉过浴巾来裹住身体，然后移步到水汽蒙蒙的镜子前，将浴巾扯起一角，在玻璃面重新上擦出一个光亮的圆，从里面窥探自己的脸庞。

对着镜子，伸手压了压嘴角，小少爷仍并未发现任何异样：嘴唇这一圈，连红肿的迹象都没有，更别提破损出血云云的了。

明明那晚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事情，身上应该留下痕迹才对，但是当时分明也一遍遍地检查了自己的身子，可是一切仍都完好如初。

谢幽篁陷入了迷惑的深渊。

“那家伙当时都跟我睡一张床了，他莫非真就什么也没做？”谢小少捏着自己的下巴，大惑不解地喃喃自语。

可是如果确实是被冤枉了，庄悦来为什么不为自己争辩？为什么白挨了打也不想办法脱身，甚至都不还手？

看样子CPU都要干烧了。这样一直冥思苦想也不是个办法，毕竟他也不是庄悦来肚子里的蛔虫。

“算了，我为什么还要想着那个混蛋？”谢幽篁猛地一拍额头，穿好贴身衣物，裹紧身上的浴袍，慢慢悠悠地踏出了浴室。

原本没想过要洗头，但头发却意外被沾湿了，小少爷只好把浴室外洗手池旁边挂着的毛巾顺走了一条，罩在自己头上。

被禁足的日子，其实也没那么不好受，顶多只是行动的范围受到了限制，人还不是照样吃好喝好，想要整天呼呼大睡都不成问题。

成天呆在偌大的祖宅里，只要不偶尔突然想到庄悦来，谢幽篁几乎没有别的烦恼——除了有时遇到谢幽难回来，主动向自己嘘寒问暖，让他心中莫名不好受之外。

踏着轻快的步履，小少爷从卫生间回到了房间，重新拥抱他那柔软舒适的“小床”。

任何事物，在同一个地方待久了，总会产生点变化。譬如被遗忘在某处的食物，终有一天会变质；人也不例外，在家闲久了，总也要“发霉”吧。谢小少也是想着，什么时候跟谢丛志好好谈谈，让他放自己出去，最好能离开这座城市，然后试着自己找份工作养活自己。

满眼都只有事业的人该多好，什么都不用考虑，也不怕总被别人和外事外物牵绊。

把那该死的手机扔到了一边，小少爷侧身躺在床中央，一声不吭地凝望着旁边硕大的衣柜上映出的自己的剪影。

现在衣柜里占据最多空间的，莫过于他的轻薄夹克和浅色直筒裤。

之前衣柜的最底层，被他藏了很多耽美小说，后来数量达到一定程度，“藏”便转化成了明目张胆的“堆”。不过如今，那个位置又空了出来，那些书他已经不再需要了，而且因为当初保养爱护得比较好，都被他放到网上转手处理，卖得一干二净了。

还有他那件浅紫红色的夹克衫，原本也打算像旧书那样处理掉，但又考虑到自己爱收集夹克的癖好，想着从来都只有自己买进，还没有转交他人的前例，谢幽篁还是最终打消了将其转卖的念头。

房间里安静得出奇，静到小少爷能够细数出自己的呼吸。

然而，寂静总是喧闹的源头。这样的安宁，果然没有持续太久，谢小少便隐然听见了外面噼里啪啦的趿拉着拖鞋的声音。

根据那声音的节奏，谢幽篁脑海中已经浮现出了完整而清晰的名字。

“幽篁，你在房间吧？”

躺在床上的小少爷，一面暗自为自己惊人的判断力而喝彩，一面扯紧头顶上的毛巾，强忍住不出声。

伴随着拖鞋声的戛然而止，又是“吱呀”一声：“呀，你这是在做什么？”

谢幽篁赶忙坐起身来，漠不关心地注视着那对着自己笑得人设崩塌的谢幽难，有些茫然地撇了撇嘴。

“怎么拿我的毛巾盖头？”索性推开门直接朝里走，刚刚脱下西装，卸下公文包的谢幽难依旧笑得合不拢嘴，“是在跟我躲猫猫，怕我发现你吗？”

谢小少不由得有些光火，但仍旧没有要摘下头上毛巾的动作：“洗澡的时候头发弄湿了，就顺便拿了条毛巾……你今天话真多！”

“行了，不逗你了，怪我多问一句——”大少爷在弟弟的床边站定，俯视着刚刚从床上坐起来的弟弟，“你昨天是不是出门了？”

拍了拍大腿，小少爷不耐烦地答道：“是啊，你怎么也学会明知故问了？”

谢幽难愣了片刻神，又缓缓将双手抬至胸前，仿佛是故意当着谢幽篁的面，摸了摸左手小拇指上的银戒指。

“整天上班累成狗，居然还有心思臭美，”摁住头上的毛巾，谢幽篁甩了甩头，满心不悦地嘀咕道，“戒指戴在那个位置，看上去未免太蠢了吧！”

好像是天生长了张笑脸，谢幽难看见自家弟弟的时候，总是止不住地露出笑容：“你每次都这么说，但是你不知道，这戒指戴在不同的地方，对它的主人来说就有不一样的意义。”

小少爷将信将疑地转过脸来：“那你告诉我，你这样戴戒指究竟有什么学问，不然我可要天天笑话你。”

明知对方这是在找茬，但谢幽难内心却对此感到无比高兴，因为这正巧是他想要的问题走向：“单凭我向你口述，我怕你不相信，要不然你自己百度一下吧。”

隐约感受到自己胸中有一团火正在燃烧，谢幽篁一把抓起枕边的手机，打开搜索页便开始语音输入：

“戒指戴在小拇指上有什么内涵？”

看着弟弟的情绪逐渐激动，谢幽难仍然只是一味地保持微笑，波澜不惊仿佛无事发生：“有结果了吗？”

谢幽篁默默地咬紧了下嘴唇，目光逐渐暗淡，握紧手机的手背上，一条条青筋慢慢鼓了起来：“上面说的……是真的吗？”

默不作声地凑到谢幽篁旁边去，谢幽难不露声色地默读着搜索结果显示的内容：

“在左手小拇指佩戴戒指表示佩戴者为不婚主义者，在右手小拇指上佩带戒指表示为不恋爱主义者。因此，在小指上佩戴戒指的中心含义为享受单身生活、对恋爱或是婚姻并没有期待或者是向往。”

“没错啊。”当小少爷愕然地转过脸时，谢幽难依然笑语盈盈。

谢幽篁闻言，苦笑道：“这些，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谢幽难一时不语，目光显得愈发柔和，只是轻轻探出一只手，抚了抚谢幽篁手臂上的青筋。

“我记得你那年从大学里回来之后，小拇指上就带着那种东西，”强行把握住情绪，谢幽篁脑海中闪过往事的片段，“那时候我就开始调侃你了，之后还很兴奋地告诉你说，我在追求一个人……”

“明明我什么好消息都想和你分享，你却什么都瞒着我……”

双眼干涩难耐，谢幽篁的目光又缓缓转向自己的哥哥，见他突然沉下脸，仍旧不说话。

猛然记起什么事情的小少爷，毛巾从头顶滑到肩膀，目光仿佛被笼罩在隐形的阴霾之下，整个人如同魔怔了一般，顷刻间抓住了谢幽难的手腕：“哥，我先求你……告诉我，你……和他，是不是什么都没发生？”

谢幽难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一次，他才终于抬眼，异常平静地开口道：“我能理解你的想法。如果不是你，我和庄悦来根本就不会认识；我从中做的一切，都只是因为……我希望你能得到真正的幸福。”

泛红的眼眶中滚落出泪珠，谢幽篁颤抖着拉过谢幽难的胳膊：“看吧，这不是嘛……你就是什么都不肯……跟我说！”

“这件事是因为，你连他都不给机会，我一个局外人的言语，又有什么作用呢？”谢幽难无奈地笑。

谢幽篁掐紧了自家哥哥的手，专门握住手机的那只手轻轻垂下，此时他只顾放怀啜泣道：“那又怎么样？哥你还不是……整天欺上瞒下的，我讨厌……这样的你……”

“好好好，幽篁讨厌就讨厌——哥哥是个废物，只想着疼爱你，却什么都给不了你……”全凭意志忽略手上的疼痛，谢幽难伸出另一只手——带有戒指的左手，探到对方身后轻轻抱住他，“要是觉得气不过，骂我也可以；如果还是不解气，把哥哥捆住揍一顿也没问题。”

“哥……”

“嗯，哥哥在。”

“你说，你这件事庄悦来他……知道吗？”

“就在我和他见面第一天，当时我偷偷告诉过他的。”

“偏……心！跟他说都……不跟我说。”

“我原来想的，早晚都是一家人嘛；而且告诉了你之后后劲确实大，不是择日再论更合适吗？”

泪如泉涌的谢幽篁，无力地倚靠在谢幽难贴过来的肩膀上。

“好啦好啦，差不多可以了。”如释重负地轻笑着拍了拍弟弟的肩，谢幽难继续宽慰他道，“哭完了没？哭完了，把头发擦干再洗把脸，等哥给你展示一样东西。”

闻言，谢幽篁又如犯怵一般猛然起身，注视着谢幽难温柔带笑的眉眼：“等、等一下……哥，可以让我一个人先……缓两分钟吗？”

“嗯，等会儿我带你下楼，”支撑着一只腕部红肿的手，谢幽难又轻柔地把弟弟肩膀上的毛巾搭回到他头上，站直身子准备离去，“幽篁，我们都先静一静吧。”

大少爷关门的动作，也是极其轻柔的。

“要是我让你讨厌，可以随便骂我，或者干脆跑来打我，直到你消气为止，这期间我不会插一句嘴。”

“滚！不需要！”

（轻手轻脚的关门声。）

谢幽篁的脑海中回放起了那天在这个家中，这个房间，和庄悦来最终不欢而散的场景。

那天他在酒店，把庄悦来打到了正常走路已稍微有些困难的程度，而事后对方却没索要任何赔偿。既然庄悦来和自己的兄弟之间并无奸情，再联系到这段时间以来所有事情的先后，谢幽篁恍然间便明白了什么。

窗边刮过一丝裹挟着不安和犹疑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