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嘉宁难受得很，胃里翻江倒海几欲作呕，倚靠着苏桓，哀哀切切地喊他。

苏桓抱着她，如意急急忙忙找来大夫，岂料大夫开口第一句话便是恭喜，原来周嘉宁腹中竟已有了他的骨肉。

初听得这个消息，周嘉宁甚是错愕，她垂下脑袋，有些不知所措地伸手抚向她尚未显怀的肚子，继而睁着一双迷茫的眼睛朝苏桓望来，不过片刻又自顾自地躲了开来，好像犯了什么错被发现了一般惶恐。

苏桓同样也是错愕的，只是他很快便从那错愕中回转过神来，他握住周嘉宁冰凉的手，轻声喊她的名字，嘉宁。

千言万语俱在这二字之间。

“苏桓哥哥，我……我不知道。”

周嘉宁是惶恐也是不安的，她未曾想过自己就这样与苏桓有了个孩子，在他还没有真正爱上她的时候，可她笨的不知道怎么开口，因再怎么算，这也不是她的错，她与他本就是同床共枕的夫妻。

苏桓更紧地握住了她的手，他专注地凝着她，语气温柔而耐心：“我知道，别哭，都做娘亲了怎么还这么爱哭。”

周嘉宁的泪却落得更凶了。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见到会对她笑，会叫她别哭，会温柔哄她的苏桓了。

她不是因那口头婚约爱的他，也不是因那一场救命之恩而非他不可。

她很早就爱慕他，那个会微笑着喊她嘉宁妹妹，牵着她的手带落单的她去寻祖父的苏桓哥哥早就在她心里安了家，她爱了他太久，久到即便他再怎么欺负她，只要一想起过去那个苏桓，她的心就可以再次欢快地跳动起来。

苏桓又一次见到她的眼泪，她在自己的怀里哭得发颤，抓着他的衣领磕磕绊绊喊他苏桓哥哥，他不知如何要安慰她，她的眼泪像是灼热的火，透过他的衣衫烫进他的心里，所以她喊一声他便应一声，应到她哭累了，打着嗝在他怀中睡了过去。

他有些小心地为她拭去脸上的泪，见她眉头皱了一下，便再不敢动，只安静等着她，待她重又舒展眉头，再抚着她浸润着泪水的发，轻声说：“嘉宁，我要如何待你才好。”

船上不比平地，整日整夜的颠簸，周嘉宁难受得紧，大多时候都窝在屋中。

苏桓便陪着她，她看话本，他读圣贤，她吃零嘴，他便写画。可只要周嘉宁嘤咛一声，苏桓就会立刻放下手中的纸笔，转头毫不犹豫地走向她，小心地探着她的面色，问她怎么了，可是有哪里不适。

周嘉宁性子里那点小女儿家的娇气慢慢冒出了头，她会委屈着一张脸与苏桓抱怨船上单调的吃食，有时也会同苏桓说起她在船上道听途说来的逸闻，苏桓总是歪着头，很耐心地听她讲话，她笑起来眼睛会弯成一道月牙，瞧着分外娇憨可人。

如意看到了小姐的欢喜，便决意将她所闻所见全都埋在了心中，夜里独自对着海神许愿，许愿她家小姐与姑爷恩恩爱爱共白头。

当然，她也恶毒地诅咒了李淑华，因为她在苏桓醉酒那夜见到了她。

本该衣锦返乡的日子，周嘉宁久等不到苏桓，便有些着急的去门口张望，如意担心她身子，又因夜风寒凉，好说歹说地将她劝回了屋里，自个代她去门口等着。

她等了约莫半盏香，便见巷头出现几人模糊的身影，那几人像是在争执着什么，行动间多有拉扯。

她有些好奇，想要凑近些瞧瞧，岂料她竟在其中瞧见了她家姑爷，而他身边赫然站着一名女子！

再一细听，才发现她家姑爷称那女子淑华，而那名为淑华的女子泫然欲泣地望着他，似有万语千言，言之不尽。

如意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她只恨小姐不在此处，不然定要叫他二人好看，旋即又庆幸她家小姐未曾亲眼目睹，否则定要伤心难过。

眼见他们越走越近，如意闪身躲进了暗巷，她听得她家姑爷唤着淑华，说着抱歉，也瞧见她家姑爷背在身后攥紧的手，她方才知道为何小姐嫁给了她心爱之人却不得笑颜，原是因她心爱之人早已有了旁人！

也不知那女子与苏桓说了些什么，只见苏桓转过身去，而另一旁作陪的男子架着他的胳膊，搀着他一步步往家中走去。。

那女子停留在原地，于茫茫月色下目送着他们离开。

待那女子归去，如意方才往家中走去，她急吼吼地寻她家小姐，却得知她家小姐与苏桓一道呆在了书房。

她在书房外站了一夜，等到日升月落，等到她明了，她终会对她小姐守口如瓶。

所以在船上的那些夜里，如意许了很多的愿，她见小姐有了身孕，苏桓也对嘉宁越来越好，便以为自己的愿灵验了，愈发诚心，甚至不敢再咒李淑华，怕海神因她恶毒而对她的心愿置之不理。

除了颠簸，海上的日子很是自在，周嘉宁甚至生出了在这海上漂泊一生的想法。

然而，船靠岸了。

*

苏桓是被当今圣上选中的人，周嘉宁起初并不明白这选中是何意，直至她临盆之时，险些一尸两命。

周嘉宁这胎怀的很不容易，许是这孩子是在船上被诊出的，所以也生得调皮些，多少有些闹腾她。她胃口也变得格外不好，往往前头才吃进去，后头便又吐了出来，整日昏昏沉沉，总是困倦。

苏桓入了翰林后便成了个大忙人，在官署的日子比在家还长，周嘉宁见他如此疲累憔悴，便不想再与他添置烦恼，不论自己多难受，只道忍忍便是。

然而苏桓却与她想的不同，无论多晚苏桓都会回到家中，怕吵着她，他总是要净过手暖过身方才上榻。

他知晓周嘉宁怀胎不易，便只能小心小心再小心，万般不敢惊扰了她，可她似有所觉，回回都能滚进他怀里，他低头失笑，替她揉捏酸胀的手脚，哄着她安安心心入眠。

也不知她平日都做些什么梦，梦里还哼哼唧唧地往他怀里躲，怕她压着肚子再难受，他每每都要在她靠过来时寻好位置，不叫她夜里也无法安眠。

可他到底不能一直陪着她，天还未亮他便要起身出门，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做，能陪她的日子已是他偷来的空闲。

他不知自己是因这孩子还是周嘉宁而升起的怜惜之情，他总是会挂心周嘉宁今日可曾多用些饭，那孩子有没有又闹腾的她难受，他也会为同僚间谈起家中娇妻爱子而失神，因他脑海中每每浮现的都是周嘉宁牵着一个小人儿的手在灯光下朝他招手，笑着唤他的模样，那小人儿跟周嘉宁长得很像，笑起来弯弯的眼睛，甜津津地喊他爹爹。

他每晚都会小心地摸摸周嘉宁的肚子，想这个孩子会是什么模样，他想孩子还是要像嘉宁些，被宠爱着长大的孩子总是更讨人喜欢些，她的孩子，也理当被宠爱着。

可他也越来越害怕。

陛下选了他，他不知为何陛下会信他，但他知晓自己一定会如陛下所言那般去做。

他是陛下手中的一把见血封喉的刀，也是一杆杀人无形的笔。

他要陛下信他，只有陛下的信任才能令他在这云谲波诡的朝堂之上站稳脚跟，也只有陛下信他，他才有勇气去对抗这世间的不公。

他要面对着的不再是浩繁的书卷，而是叵测的人心、动荡的朝局、环环相扣的算计。

他要做纯臣，纯臣不该有牵挂，因为那会成为被掣肘的软肋，令他寸步难行。

所以他需要很忙，需要忙得对身怀六甲的妻子置之不理，需要让他的妻儿成为不受重视的存在。

可他做不到，他无法控制自己对周嘉宁和她腹中的胎儿漠不关心，他想他的妻子，也想他的孩子，即便再晚他也要去见她，因为家中还有等他的人，他的妻子要他陪着才能安然入睡。

苏桓知道自己走的并不是一条容易的路，他要做的是惩奸锄恶，是容不得沙子的利刃，是劈荆斩棘的刀锋，这条路注定是孤苦的，是布满鲜血的，也注定是要众叛亲离的。

但周嘉宁爱他，没有人比他更明白周嘉宁有多爱他，她不会离开他，即便是再难的路她也会陪在他身边，他无比确信。

这是他犯的又一个错。

他赌输了人心之恶，也高估了他的力所能及。

百密终有一疏，千防万防，他没有防住，周嘉宁也因此差点死在了产房。

作者有话要说：不知道大家看到这章什么感受，会不会觉得苏桓没那么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