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旧的木门虚掩着，尹希上前叫门，好一会才有人应门。

孝衣女仍然是一身孝服，神色相比尹希最初见到的时候凄楚了许多，见到尹希大吃一惊，愕然道：“怎么是你？”

随即脸色冷了下来，道：“小女子的卖身葬父已经被娘子搅和了，如果娘子这回是来看笑话的，还请回吧。”

尹希却没有了之前的咄咄逼人，见孝衣女如此也并不生气，而是道：“是吗？如果我是来帮助姑娘的呢？”

孝衣女冷然道：“如果娘子愿意帮我出了安葬父亲的银钱，就是真的帮助了我。”

经历当众一番奚落，孝衣女已经认定尹希不是什么好人，这般说话只是为了挤兑她，一点也不相信尹希真的会慷慨解囊，所以当尹希从袖中拿出一小锭银子时，她连话都不会说了，惊讶地看着尹希。

尹希淡淡地说：“怎么？你卖身葬父都做得出来了，这送到手的银子，还不敢接吗？”

她话说得刻薄，孝衣女咬了咬牙，最终还是忍下心中的耻辱，把银子接了过来。

尹希脸色缓和了一些，道：“你心里一定很恨我吧？觉得我人前羞辱你，人后又来做好人，将你的尊严践踏在地上。不过我要告诉你，你如果卖身葬父成功，等待你的更为耻辱。你以为善良公子把你带回去，会怜惜你，疼爱你，哪怕做不得正头娘子，也算是终身有了依靠。但你想过没有，这一时兴起的怜惜，很快便会腿去？”

“善良公子并不知道你是怎样的人，你们没有感情基础，又没有三媒六聘，等一时的怜惜都没有了，你没有绝色的容貌，依我看性情也不是一等一的招人疼，到时候只会把你看做累赘。心善点的还好，勉强养着你，心恶的直接把你转手买到青楼，或者送给别人，都不是不可能的。”

“到时候你当如何自处？”尹希慢慢地问。

孝衣女心中一震，尹希说的，她并非完全没有想过，她只是……眼前的困境太难了，她来不及考虑更难的事情。

尹希意有所指道：“我知道你现在很难，也许不拼尽全力真的熬不过去，但你要明白，很多路一旦开始走，就不能回头了。你现下可以不顾尊严卖身葬父，等到他日遇到其他的困境，便可以出卖自己。一个人往上走很难，往下却很容易。”

“我给你的这点银子不多，也不需要你感激，你只需好好想想这番话，前路究竟如何，还是要看你怎么走。”尹希说完，便和郭彦转身走出了小巷。

孝衣女看着手中小小的一锭银子，眼泪“啪嗒”一声落了下来。

她手忙脚乱地去擦眼泪，眼泪顺着手掌流下，润湿了银子。

离开小巷的时候，尹希心中有些沉重，郭彦似乎体会到了她的心情，握住了她的手。

到了路口，还没走到蔡铁的马车前，却见到面前停了一辆朴素的马车。

尹希定睛一看，正是之前在围观人群中看到的那辆马车，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停在这里的，又在这里停了多久。那个面目普通的车夫依旧坐在赶车的位置上，这回车帘子是掀开的，一位穿黛紫色衣裳的夫人露出半张面孔，朝她点了点头。

尹希一愣，跟着点点头，想要看清那位夫人，车帘子却放了下来，马车慢慢地离开。

郭彦奇道：“不知道这位夫人是什么来头，之前见她也在看那位卖身葬父的姑娘，却没有出手相处，现下又出现在这里，怕不是和你一样，想过来帮助一二的？”

尹希思索了片刻，却完全不得要领，最后索性不想了，和郭彦一道回到马车上。

“明州这么大，横竖以后也不会有什么交集的机会，我们今日出来的时辰不短了，回去吧。”尹希道，上了马车后又想起什么，吩咐蔡铁经过糕点铺子时停下来，买点充饥的糕点。

郭彦口味偏淡，她却比较嗜甜，尤其是这家松软可口的绿豆糕，甜入心脾却不会过于腻口，她无意中买过一次便喜欢上了。

买了半打淡口的芝麻糕和甜口的绿豆糕，尹希正要转身回到马车上，却见前面几步远的地方，一辆马车停了下来，车夫跳下来检查轮子，似乎是马车坏了。

正是那辆今日见过几次的马车。

尹希犹豫了一下，吩咐蔡铁道：“你过去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停了停，又道：“如果是马车坏了一时半会走不了，我们可以送那位夫人回去。”

刚刚的匆匆一瞥，她总觉得那位夫人身上有什么很吸引她的东西，或许是那位夫人的气质太过特别。

蔡铁并不赞成主子多管闲事，但数日相处下来，他已经知道尹希是个颇有主见的人，行事也并不冲动，踟躇了一番还是应了下来。

尹希本来是表示自己的好意，心里却觉得那位夫人可能并不会过来，哪知道才坐下一会，就听到蔡铁在外面说：“三少奶奶，那位夫人说，就麻烦我们一趟了。”

尹希连忙掀开帘子，眼前站着的，正是不久前打过匆匆一个照面的夫人。

只见她四十来岁五十不到的样子，穿着一身黛紫色对襟衣裳，衣服的颜色有些许老气，却一点也不损她青松一般的气质。她身形笔直，面色淡然，头上戴了一根玉簪，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见尹希掀开帘子，她经历过岁月沉淀的眸子落在尹希脸上，微微点了点头。

尹希下了马车，行了一礼，道：“不知道夫人住在何处？”

那夫人说了个地名，尹希看向蔡铁，蔡铁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眼中却闪过一丝愕然。来明州的这段日子，他已经对城中的主要街道颇为熟悉了。

尹希此时没空去想蔡铁的表情，左右应该不是什么坏事，她让那夫人上了马车坐在中间，她和郭彦则分坐在旁边陪坐着。

夫人上车之后，目光稍微在郭彦身上停了片刻，又重新看向尹希，道：“姑娘行事颇为不同，当着一众看热闹的人群奚落卖身女，这番胆气就不是一般的姑娘能有。”

尹希赧然道：“夫人不觉得我说话太过刻薄了就好。”

夫人却一本正经点点头，道：“确实有几分刻薄。”

见尹希不好意思，她的眼中微微露出几分笑意，道：“我没想到的是，姑娘竟然折返回来，刚刚没有看错的话，是送了那卖身女一锭银子吧？”

尹希道：“一小锭银子，我也不是什么手头宽裕的人，只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她一点小小的帮助。”

话里极力撇清，似乎很不愿意别人把她看作一个大好人。

夫人眼中的笑意更浓，道：“世人多的是沽名钓誉之徒，表面上维持一副翩翩君子状，背地里欺男霸女无恶不作的大有人在。姑娘能够当众奚落，背后施以援手，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助他人，已经颇为难得。”

“多谢夫人夸赞！”尹希谢过，转了转眼珠道：“不过，就算我不帮忙，夫人也一定会帮忙的，早知道我就省点银子了，可以多买几打绿豆糕呢！”

她此番情态，和之前所见的当众咄咄逼人的样子大为不同，颇有几分调皮，夫人不由得笑起来，眼神看向尹希指着的油纸包，问：“可是何记的绿豆糕？”

“夫人也知道这个？”尹希讶异问，笑道：“夫人也爱吃么？”

夫人点点头道：“买过几次，味道极好。”

气氛慢慢融洽了几分，尹希终于问起自己想问的的问题：“如果是夫人，会如何帮助那个卖身葬父的女子？”

夫人沉默了一会，方道：“如果是数年前，可能会选择和你差不多的方法帮助她，但如今，我什么也不会帮。”

尹希讶异之极，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说什么。

她以为，按照这位夫人对自己的评价，定是个心地善良的人，哪怕不会在明面上帮忙，背地里也不会毫无动作，怎料她竟然给出这样的答案。

夫人意有所指道：“我不会帮忙，因为我不适合帮忙。今日你若是不帮，就真的没有人帮她了。”

尹希笑道：“容我大着胆子问一句，夫人可是在等我回去帮她？”

夫人淡淡一笑，道：“没有你，也许有其他人，也许没有其他人。无论怎样的结果，这都是那位姑娘的命，但她究竟是一蹶不振，还是从此挣出一片天地，不看命，只看她自己。”

她一双阅历丰富的眸子落在尹希脸上，那是一种，经历过世事沉浮却不会弯腰的眼神，如竹，如松。

尹希的眼神也慢慢定下来，微微一笑：“夫人所言极是。”

她脸上那种对着长辈经常展露的娇憨全然不见了，隐隐间竟和面前这位夫人身上的气质有些相像。

此时的她，更接近于本来的她。

马车停了下来，蔡铁在外面道：“到了。”

尹希掀开帘子，然后见到这是一条宽敞的官道，两边门庭整洁，显然所住的人来头不小。她这时才反应过来，蔡铁听到地名时候的反应为何是那样的。

“我夫家姓宋，看这位小公子的穿着是赶考的士子吧，说不得以后还有碰面的机会。”夫人随意道，而后下了马车。

尹希和郭彦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不可置信。

姓宋？他们知道的唯一一位，和士子有关联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