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恰逢休沐，尹希回到家中。

还有数日便是尹父五十大寿，尹希本以为此次到家，应该会看到处处都在准备操办寿辰的景象，所见却是冷冷清清，只门口的灯笼换成了新的。

尹母听得尹希回来，来她的院中看她。

尹母只比尹父小两岁，看起来却只有四十出头的样子，但身形和同龄人相比却算不上丰腴，甚至算得上瘦削。如今正是盛夏，以京中的开放，很多贵妇人都披着薄如蝉翼的半透明外衫，只她的穿着和春末差不多。

尹希知道，这是尹母身体不太好的缘故。

她年轻的时候就没有同龄人康健，后来高龄生下尹希的弟弟尹明之后，更是元气去了大半，近几年才慢慢调养好了一些。

见尹母来了，尹希匆匆换上常服出来，先行了一礼，笑道：“母亲，近些天休息得可好？”

上次休沐回家，尹母说自己因为天气的缘故每天晚上睡不够三个时辰，只得白日补眠，故有此一问。

尹母含笑拉过尹希的手，上下仔细打量了她一眼，道：“这些天睡前都吃过一碗银耳莲子羹才睡，竟真的感觉没那么烦躁了，夜里安稳许多。”

尹希点点头，道：“那再好不过，但也不要太晚才吃，睡前一个时辰吃就差不多了。”

“我省得。”尹母应了，拉着尹希在梳妆台边上坐下来，打开妆奁盒子，给她挑了几朵珠花亲自插在鬓边，又取了一支金钗戴上，道：“如此才不会太素净，不是我说你，希儿，你平日里在宫中就算了，出来好歹要打扮一下。”

尹希无奈点头，自从她十七八岁可以考虑婚配一事以来，尹母就不止一次嫌弃她平日穿得太过素净。但在她而言，却对这些东西没那么感兴趣，每次都是敷衍了事。

尹希想起进门看到的灯笼，转移话题问：“母亲，父亲的寿辰不是快到了么？怎么府中这么安静？”

时人注重五十大寿，一般有头有脸的人家都会大肆操办，一来是彰显家中蒸蒸日上的境况，二来是做个好意头，祝寿星长命百岁。

尹家虽然说不上簪缨世族，但这些年来因为尹希在女帝身边的特殊位置，也算是水涨船高，没道理不好好操办一番。

尹母为她戴上金钗，看了看又觉得不太满意，取下来重新端详了一会，换了一个地方戴上，才终于满意了，笑着说：“这事你父亲和我商量过了，我们都觉得没必要花费银子大办，明儿还小，将来无论是请名师还是娶媳妇，都用得上许多银子，还不如把这些不必要的花费省下来。”

尹希皱了皱眉，想起尹父十年前的寿辰。

尹希依稀记得，十年前尹父四十岁的时候，那时候家中还没有现在这般阔绰，但她已经进宫当了三年女官，被提为尚宫，是个在当时的太后如今的女帝面前颇说得上话的人，家中是认真操办了寿辰的。

“虽然如此，但我记得十年前父亲都认真办了寿辰，没道理四十岁大办，五十大寿反而精简了吧？”尹希本人并不太在乎那些东西，但京中一举一动都有人看着，她并不想让旁人觉得尹府没落了。

尹母却不以为意道：“十年前什么情况？十年前你弟弟还没出生呢，当然不能和时下比。”

话一出口，她便知道自己说错了，连忙补充道：“十年前我们只有你一个孩子，什么都紧着好的给你，但现下有了明儿，明儿是个郎君，他以后需要用银钱的地方多了，我们可不能再那般浪费奢侈。”

尹希脸色不太好看。

她知道尹母说的是真的，在弟弟尹明还没出生的时候，尹父尹母只有她一个孩子，虽然家中比不上那些显赫世家，但一应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后来把她送进宫中，也不是不爱她，而是想为她谋一个更好的前程。等到尹明出生之后，尹父尹母也从来没有厚此薄彼，每次尹希回家都是按照她的喜好做菜，对她关怀备至。

但尹母此言一出，她却隐隐觉得不舒服，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戳破了。

因为她是女儿，所以就可以浪费奢侈？因为弟弟是儿子，所以就要积累银钱？

都说父母之爱子女，则为之计深远，女儿就不用往长远考虑吗？

不过尹希在女帝身边日久，见过的事情多了，很快便调整了心态，无事般道：“母亲说得有道理，那便精简办一下吧。”

在尹母眼中，尹希一直是明理懂事的，见尹希脸色恢复如常，也没多想，只以为她转过弯来了，笑道：“花在寿辰上的钱，还不如给你多添一点嫁妆呢！眼看着下半年你就嫁人了，到时候风风光光把你嫁出去之后，我就专心教养明儿。”

说到婚事，尹希又没什么话可说了。

以她的目光看，其实和梁重光的婚事完全就是岁数到了必须找个人成亲，她不是特别清楚梁重光怎么想，但她是这样的。没有梁重光，也会有陈重光廖重光。

但是自从这项婚事确定了之后，原本拢在尹母眉间的轻愁一夜之间散尽，仿佛有什么压在她心底的大石头终于被挪开了。特别是近来，她每回一次家，尹母就要提一次婚事，话里行间都是吾家有女初长成的自豪。

尹希很少会说自己心里的东西，尹母这样说，她也只是随口应道：“那敢情好极了。”

尹母又道：“说起你的婚事，希儿，母亲有件事情正好要和你商量。你居住的墨韵阁是咱们府中除了正院最好的地方，你本来是我们唯一的女儿，后来又是长姐，这个地方合该是你的。不过你出嫁之后，这个院子就闲置下来了，我就想着不如让明儿搬进来？他也到了一心进学的年纪，这里白日的光线比他现下住的地方好上许多，也有益于他专心读书。”

于内心而言，尹希是不太愿意的。这个地方她住了多年，每一处布局都包含着她的巧思，一草一木都是她喜欢的样子。甚至可以说，墨韵阁比尹府更像是她的家。

但她没办法反驳尹母的话。

她本来就只是休沐才回家，出嫁之后，住在这里的机会更是少之又少。

“按照母亲的意思来就行。”她最后道。

尹母笑着说：“希儿放心，到时候我会把明儿现下住的飞鸿院收拾得妥妥当当，你的一应用具都按照原样搬进去，保证你回来和从前是一模一样的。”

想了想，她又问：“院子的名字也重新取一个新的，你看取什么名字好？”

尹希道：“到时候再说吧，总归是很少回来，取不取新的都差不多。”

尹母含笑点头：“都依你的。”

两人说了一会话，尹母的丫鬟进来说：“老爷问什么时候过去用膳，他和公子已经在候着了。”

尹母拍了拍自己的脑袋，道：“唉，我真是年纪大了，每次你回来都要说上许多话，走，我们快出去吧，别让你父亲和弟弟等久了。”

到了厅堂，尹父和尹明果真已经在了。

尹希给尹父行了礼，尹明又过来给尹希行礼，一家人坐在饭桌边开始上菜。

尹家并没有什么食不言的规矩，和从前的很多次一样，尹母一边吃饭，一边跟尹希说最近家里发生了什么事，说的最多的是尹明。

“明儿把春秋读完了，连夫子都说他悟性极好，说不得将来有机会能进翰林呢！不过你父亲说他万万不能自满，需戒骄戒躁，沉下心来才能有所成就。按我说，明儿却是太用功了，反正我们也不需要参加科举，怎么能一直闷在屋子里读书呢，还是要多出去走走才好，你说对吧，希儿？”

尹母给尹希布菜，夹的都是尹希爱吃的。

“母亲说得对，劳逸结合才是最好的。”尹希道，想起公孙协进宫说的事情，便说：“不过明儿喜欢读书倒是好事，也没必要矫枉过正，顺其自然便可。”

她没有多说什么，对于不该说的事，她一向有分寸。

吃完饭，尹母又叫尹明把近期的字和文章都拿出来给尹希看。

尹希发现，尹明的字确实是进益不少，上一回见的时候还觉得颇为稚嫩，此次一见，字里行间却沉稳了许多，当下便不吝夸奖：“看得出来明儿是有在用功写字，进步很大。”

尹明性格较安静，听到尹希这样说，嘴角也弯起来，眼睛亮亮的。

但他在长姐面前一向极为规矩，当下只是谢过尹希夸奖。

尹母极为高兴，含笑看着两姐弟其乐融融地互动。

她一向是觉得两姐弟要多多亲近的。

回到墨韵阁中，尹希挥退了所有丫鬟，独自一人静静地站在窗前。热烈的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来声声蝉鸣，竟然显得有些吵闹。

不知为何，越是临近婚礼，她便越来越有一种什么都不得劲的感觉。

但要她追溯本源，她却说不上来，或许，她只是还没做好身份转换的准备？

成亲之后，她就是梁重光的妻子，梁家的少夫人，会离开自己本来的家，去到另一个人的家。从此以后，她虽然姓尹，尹家却不再是她的家，而只是她的娘家。梁家将会是她的夫家，但对梁家而言，自己也只是外姓人，要真正对梁家有认同感，让梁家的人对她有认同感，恐怕也要到数十年有了儿孙之后。

心中涌起这个想法的时候，她突然产生了前所未有的迷茫。

但天下的女子都是这样的，她的母亲是这样，她母亲的母亲是这样，难道就没有人产生过这样的疑问吗？

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

女子的一生都是跟随着不同的男人，从娘家到夫家，就是没有自己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