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心里早有准备，和纱父亲的死讯没在栖川家激起太大的波澜。

「父亲是怎么死的」、「为什么会死」……相较于思考这些感性的问题，栖川和纱有很多更现实的事情要做。

比如操办葬礼、继承遗产。

虽然这么说不好，但父亲实在死的不是时候。

接到死讯时离过年不剩几天，将丧礼拖到年后未免太触宾客霉头。能想见会来的宾客不多，到时候场面也不好看，哪有开年邀人来悼亡的道理？

和纱不得不将讨伐魔女这种重要活动交给珠绪奈去组织，自己紧锣密鼓去联系做法事的寺庙。

因为母亲坚决反对在东京的家里停灵，停灵时只能借用寺里的会馆。但不巧的是会馆当天正有人用，和纱不得不又多等了一天，才终于排上了号。

停灵需要家人在会馆里守一整晚。和纱的母亲当然不会来，外祖母年事已高，只是露了个面。

等到晚上的时候，会馆里只剩下和纱、珠绪奈与理方三个人。

和纱不说话，在心里盘算完葬礼能在年前结束后就放松了一点。她一边等打理遗产的律师打电话过来，一边盯着虚空中的某处发呆。

珠绪奈跟理方的状态也跟她差不多，目光中透露着疲惫。

除了要完成讨伐魔女的任务，珠绪奈仍然在为十一月的事情收尾。

事情发生后的第二天，乙骨忧太就自行从东京返回宫城，然后再没了动静，似乎是不打算起诉。

但他身上那种强烈的魔女气息还是让人放心不下，珠绪奈也不打算让弟弟就这么把事情掀过去。

等理方能够下地走路了，她就带着弟弟去了宫城县，准备了礼品和慰问金去乙骨家登门致歉。

令人出乎意料的是，乙骨忧太的父母对自家孩子在东京遭遇的事件完全不知情，甚至连乙骨忧太曾在九月、十一月两次去东京的事也不知道。

他们对儿子的关注稀缺到了叫人瞠目结舌的地步，在珠绪奈的再三提示下，才模模糊糊想起来上个月事发那天晚上儿子确实没有回家，但他们以为「只是普通的夜不归宿」。

夜不归宿能用「普通」做前缀吗？

珠绪奈不知道。

乙骨家的人员构成比较简单，父母两人育有一子一女，乙骨忧太还有个亲生妹妹。乙骨夫妇对待妹妹的态度就很正常，回家晚了也会关心，唯独在儿子的事情上一问三不知。

珠绪奈第一次上门甚至没能跟乙骨忧太见上面。

她跟对方的家长寒暄了半天，去喊儿子的乙骨夫人才面带尴尬地从楼上下来，道歉说忧太好像不在家，请他们下次再来。

要知道就是为了避免这种情况，珠绪奈是等到晚上九点才敲门的。按社交礼仪来说，这个时间已经晚得不太合适了。

珠绪奈又坚持不懈地登门了好几次，才终于跟当事人见上面。

老实说，乙骨忧太的形象跟上次基本没差。在冬天穿着单薄肮脏的公立学校制服，除了书包以外没有任何保暖防寒衣物，珠绪奈看到他指关节上有两个冻疮。

简直像福利设施中没人管的孩子，跟珠绪奈印象中殷实温馨的乙骨家格格不入。

他身上强烈的魔女波动仍未消失，面对珠绪奈二人时也仍旧显得过分紧张。

栖川理方向他道歉时，他半垂着眼睛不敢看两人，只是小声说：“没事的、……是我不好，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对不起、……”

珠绪奈不明白这种异常精神状态的源头在何处，她尝试让对方放松下来。然而当她试图接近时，乙骨忧太表现得比面对理方时更排斥。

他身上的魔力波动变得更强，甚至有点蠢蠢欲动的感觉，好像下一秒就要从阴影里钻出魔女。

那是相当恐怖的魔力波动。

珠绪奈尽管战斗经验丰富，但她本身并是长于战斗的魔法少女类型，在独自带着理方的情况下不敢轻举妄动，只能放弃速战速决的想法。

这两个月她往宫城跑了好几次，最终能谈得上收获的大概只有证实了理方的清白：

理方确实没动手，在看到其他人打人之后他僵在原地没动，后来不知是急得还是吓得，甚至当场哭了。

乙骨忧太因此对他印象深刻，在理方对他道歉时也频繁对理方道歉。

珠绪奈看着这两人红着眼眶互相说对不起的样子，感觉天都要塌了。

明明栖川家和月光原家、生身父母和养父母都没有动不动就哭鼻子的基因……这孩子到底要没出息到什么地步啊？

以为长大就能改掉这个毛病的她、简直是个大傻瓜！

出于想纠正理方性格的动机，珠绪奈在搜集乙骨忧太的信息时更为上心。

结果发现，乙骨忧太在小时候亲眼目睹了青梅竹马的车祸现场。可能是遭受打击，他从那之后就变得不爱说话，后来又因为这种性格不断遭受霸凌。

乙骨忧太会变成今天这样，珠绪奈多少能够理解。

理方目前经历的唯一波折大概就是过继，可在这件事发生之前、他还在冲绳月光原本家的时候，就已经动不动哭鼻子了。

珠绪奈有些受不了。

组织魔女狩猎、调查乙骨忧太的反差和纠正理方的性格，三件事弄得她颇为苦恼。不过她知道和纱同样忙得焦头烂额，决定等新年过后再跟对方商量这件事。

守灵的三个人中，考虑得最少的就是栖川理方了。

但他也不怎么好受。

夜晚的灵堂总让他想起碰到乙骨忧太的那个晚上。那时候，他总觉得从乙骨的影子里钻出来什么庞大的、令人恐惧的未知生物，只是现在怎么也回想不起确切的情况。

这么一想，他又有些鼻尖发酸，赶快咬紧牙关忍住了。

三个人一夜无话，枯坐到天亮。

第二天主要是等宾客来悼念，悼念结束后再组织宾客参加餐会，最后遗体火化，整个流程就差不多结束了。

各个环节都是事先安排好并反复检查过的，不需要再过多费心。

早上七点多，和纱接到律师的电话时稍一权衡，就先行离开了。

她借用了寺里的一间会客室，本意是想听一个简短的遗产情况介绍，没成想却听到了迄今为止最惨痛的噩耗。

“你说「没有」……、是什么意思？”

“全都被无偿捐赠掉了，”面前的律师耐心又解释了一遍：“意思就是说，令尊生前已经将名下的全部财产无偿赠与这个叫「盘星教」的团体了。”

“…什么？”

律师看着她，眼里写满了怜悯：“我知道这种事对家属来说很难接受，但——”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突然从沙发上站起来的栖川和纱吓了一跳。

和纱旁若无人地在待客厅中间走了一个来回，她的站姿笔直，漆皮制服鞋的跟踩在大理石地板上发出有节奏的响声，莫名叫人不太敢打断。

做得好，真是做得好啊。

把所有财产都捐得一干二净、再毫不负责地一死了之这种事，真亏他做得出来！

在低气压下，律师再三犹豫，还是鼓足了勇气：“……那个、栖川小姐？”

“啊，抱歉，”和纱很快停下脚步，恢复了往常的神色。

事已至此，再过多惋惜也无用了。只能尽力看看能挽回多少。

她快速收拾好情绪，对律师客气地笑了：“这件事我实在没想到，事先没有准备，想必您也能理解吧？……这样，我们之间的委托延长。麻烦您回去整理一下栖川社长生前所有的捐赠记录，就从向盘星教的第一笔赠与开始。”

“好、好的，”律师不自觉用上对待重要客户的语气，也坐直了点身体：“我会尽快将报告发给您的。”

“好，另外还有一点要拜托您，”和纱微笑道：“这是我们家的私事，我不希望有别人知道。您能理解吧？”

“……当然，当然，”律师从怀里取出手帕擦了下额头：“请放心。”

不是说还是初中生很好打发吗？接到这种晴天霹雳的消息怎么也得先回家抱着被子哭一两天吧，这种反应是怎么回事？

和纱客气地将他送到门口，微微颔首：“那就劳您多费心了。”

*

回到会馆，和纱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哀痛表情站在灵堂上，意识则像是完全脱离身体一般，冷静迅速地考虑起接下来的事。

她很清楚一点：栖川家的钱不可能靠正当手段要回来了。

或许从作为「人」的层面讲，被骗光了所有财产是件值得同情的事，广而告之说不定还能获得善意捐款。

但对于一个家族、一个组织而言，向外界告知被骗无异于自掘坟墓。

就像听到某家银行传出经营困难的消息，客户大都会慌忙将自己的钱取出来。对银行抱有同情之心，决定将钱留在那里帮忙渡过难关的人、——这种人在世界上存在吗？

栖川家面临的就是同样的境况。一旦消息传出去，栖川家的含金量就会降到最低，不会有人跟她们合作了。

因此，这件事绝不能声张。尽可能瞒住最多的人来解决，最好连外祖母也不告诉。

这种情况下，和纱想凭自己将钱拿回来，就不得不使用一点非正常手段。

栖川和纱向左侧轻微地偏了偏头，珠绪奈正站在她的一侧，琥珀色的瞳孔直愣愣看着摆在中央的死者遗照，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要跟她说吗？

和纱感觉到了犹豫。

然而，就在她踌躇不定的时候，珠绪奈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她脑海中响了起来：

【和纱，如果我死了，你会想我吗？】

【……？】

对这无厘头的发言，和纱没以一副「没明白你在说什么」的表情，转过身看她。

珠绪奈点点头，说：【Never forget me.】

和纱：【……】

珠绪奈一直是她的好朋友，在很多方面都给了她帮助。两人站在一起时，给人的感觉就像同一类模子刻出来的大小姐。

但人与人之间，哪有完全一样的呢？

事实上，和纱是古典的实用主义，而珠绪奈非常追求新潮。她对一些号称「走在科技前沿」的产品很感兴趣（连和纱的外祖母都知道是假的），屡次上当还坚持受骗。

再比如学校禁止化妆，珠绪奈就会偷偷涂无色唇膏和透明指甲油，并且用放下来的长发来遮挡耳饰。和纱觉得完全没必要费这个劲……

但即便性格迥异，六年多来，无论是学校、家庭、还是魔法少女，珠绪奈都尽力支援着她。

“……”

【珠绪奈，我有件事、想跟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