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斯星已经到了黎明前的至暗时刻，空气冷得凝起了霜。

大屏幕上，一身灰的锐文站在深沉的夜色里，身后是一轮满月。

对面胚胎培育大厅里黑影幢幢，一个个变异者无目的地游荡着。时而不时有那么一个突然发起狂来，照着周围的玻璃器皿拳打脚踢，一不小心擦到了同类，立马就展开一场撕碎静谧夜色的恶斗。

“生还”主持人照旧激情四射：“Riven到达大厅附近后就不动了!他现在就像一只紧盯着猎物的狮子，等待着一击必胜的时机!”

“他动了!他动了!哦不……他没有……”

——锐文还在等，等艾比恢复电力的讯号。

他紧了一下腰间缠的蝴蝶结，疼痛依旧，但是为了减少血腥气的暴露，他必须把血和伤都尽量藏起来。

里博瑞特在他耳朵里复述主持人的话，他轻声笑了一下当做回应。

到底谁才是猎物？

“让我们来猜一下，Riven究竟在等什么？他说的秘密武器……”

突然，惨白的人工光线划破了暮色。

就是现在!

只听一声玻璃碎裂的巨响，整个大厅向阳面的落地窗碎成了渣。

变异者们被强光晃得顿了一瞬，紧接着行动迅捷地往发出巨响的方向冲了过去。

与此同时，另一侧，一道灰色的身影鸽子一般轻盈迅速地从天台跃进了大厅。

令人作呕的血腥气铺面而来，借着月光，锐文避开变异者，摸索到了一具穿着灰衣的尸体旁边。

它面朝上躺在角落里，一只手僵硬地向上伸着，眼眶深深凹陷，眼睛却直直瞪着活人。

锐文闭上眼在心里默祷了一句，为这不知名勇士惨不忍睹的死状感到惋惜。包裹在白色橡胶手套里修长优雅的双手，抚上了尸体的鬓角和耳朵。

他仔细地翻看了一遍，无论是耳朵内侧还是外侧都完好无损，接着他又快速地抓起了尸体的手。没有，没有任何伤痕……掌纹也非常普通……

难道是我的推测错了？

锐文紧张地翻起了尸体的另一只手，青灰色皮肤皱得像是干瘪的树干，一碰就落下霉粉一样的灰。

他把那只手让出阴影，在月光下仔细看去……

果然!

即使被褶皱挤压得弯弯扭扭，但这人的掌纹还是明显地与常人不同。只要联系之前那个掌纹呈“2”的死者就能发现，这个人的掌纹，也像是一个数字——“0”。

锐文果断放下这只枯树干一样的手，快速朝下一具尸体移动。

另一侧窗户边，变异者们莫名其妙地在碎玻璃渣里斗了个你死我活，长舌与利爪挥舞出了刀光剑影的效果。

锐文一眼就看清了，不同等级的人在同一批“永生”病毒中产生了不同的变异，在声音和光的刺激下，它们紊乱地开始了内斗。

这“内斗”当然是针对活人来说的，在它们内部，看上去更像活人的ABC级变异者，似乎并不把D级长舌怪当做同类。之前风平浪静时还能捏着鼻子和睦相处，现下友谊的小床翻了，立马决定先斩了异端。

声东击西的效果出其不意得好，锐文不知道是该感谢还是埋怨这群变异了都不忘党同伐异的人，似笑非笑地回过头走到尸体前。

这一次，粘稠的血液覆盖了死者的脖颈与后脑，但没有利器造成的伤口。锐文推测这人是被重物击打致死，从周围的情况来看，很有可能是拳头，总之不会是被吸血吸干的。

看来那些长舌头的D级变异者虽然喜欢血液，但不会对已经死亡的猎物产生兴趣。

他先看了看尸体还算干净的两只手，没有，都没有。忍耐着反感的情绪，他拨开了死者后颈的头发和血……

“得罪了，朋友。”

还是没有。

锐文站起身扫视周围，这次找了一个隐隐发青的死者。他看上去其实还算安详，至少双眼是闭着的，但是脖颈上却开了两个大洞，似乎是被尖牙齿的B级变异者咬的。

这一次运气很好，锐文一下就看到了他耳后隐隐约约的“8”字。

如法炮制，他又在另外两具尸体上发现了数字“8”和“1”。

至此，虽然不知其中机制，但锐文确信F级病毒感染者在死后会告诉他们一个数字——F级胚胎的代码。

地下仓库里，人群因为恢复电力而欢呼开了，有的甚至喜极而泣。大喊大叫和鼓掌声完全盖住了越来越响的变异者拍门声，大部分人都忘记了自己还在死亡边缘试探。

“哦，感谢上帝!我终于能够自由地喘气了。”

卡尔在卢笙边上一边感叹着，一边大口深呼吸：“过去的那一个小时，为了给大家节约一点氧气，我小心翼翼地只敢浅呼吸，都快要窒息了!”

他仔细地整理着自己的仪容仪表，刚从混乱人群里出来，连头发都乱得不忍直视。他弯下腰去擦鞋，脸上一瞬间露出了愤怒的神色——不知道是哪个不长眼的在他油光锃亮的黑皮鞋上踩了一脚，那些粗鲁的低级公民啊……真希望这闹剧快些结束!

卢笙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回过头，继续盯着AI处理器的两面投影。

一边是总控室监控传来的图像——艾比完成电力恢复后继续对其他故障进行排查。

刚刚排查进行到一半就找到了电力的问题，众人一合计，冒着千难万险进来了，不彻底查清楚不划算，万一之后又有什么崩了呢？于是艾比继续留了下来。

“如果能恢复基地的防御武装，那就太完美了!”

她手上按照小博的指示往总控AI里输入指令，嘴里还不停地展示着自己的活力，一点都不像是个刚从死神嘴里逃出来，现在还在死神手里的人。

艾比继续笑道：“考虑到植物培育区和非人动物培育区，我们甚至可以在这里过上原始人的小农生活!”

闻言小博没好气地道：“如果你爱上了这里，请你自己一个人去幻境里享受蝠眼蝶盛宴。”

艾比马上不说话了，一想到那玩意儿她就不受控制地发抖。

边上的卡尔听到了她们的对话，满面兴奋之色：“蝠眼蝶？你们说的是那个哺乳动物和昆虫杂交的杰作？”

小博：“你知道？”

卡尔一脸向往：“那是东国与北国合作的“美杜莎”项目，打破物种间生殖隔离的神话!相关从业者近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艾比脸色开始发白，无论如何她都觉得那是个渎神的怪物，如果非要说是神，拔高10086倍，姑且能算是个呕吐神。

“可惜，我竟无缘得见……”卡尔失望得显而易见，锐文和艾比在通道里时，他还被堵在慌乱的人海中，是以现在才知道这个消息。

小博疑惑地问道：“这个项目有什么意义吗？”

卡尔的表情突然转成了兴奋：“生物革命后两千多年，我们在社会与科技领域都取得了突破性的进步。但是，人类自身的基因进化却近乎停滞不前。”

小博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那项目是在为人类和其他物种的基因融合做准备。

她对此持中立偏消极的态度，因此不置可否地道：“卡尔院长，恕我直言，人类生命长度与身体‘硬度’都比几千年前提高了数百倍。”

卡尔摇了摇头，好笑地道：“小姑娘，你又怎么知道进化的尽头？”

艾比无所谓地一歪脑袋，插嘴说：“我们知道不了，也不需要知道，我只要知道我能生还就可以了。”

毕竟只要完成一百场“生还”，她就能彻底摆脱这个噩梦。届时就可以去过没有血腥与杀戮的日子，自由地走在阳光下，选择自己要去的星球，想穿的衣服，不用时时刻刻担惊受怕……

艾比陷入沉思，小博则撇了撇嘴：“如果进化的尽头是魔鬼，那我宁愿死在当下。”

坐在中间的卢笙一直没有说话，也没再看卡尔一眼，但如果有人注意一下，就能发现他露出了厌恶的神色。

他转而看向另一边的投影，锐文仿佛是撞了狗屎运一般，在塞了几十个变异者的房子里来去自如，对着两国F级公民的尸体“上下其手”。

他们的投影靠的也是基地原有的摄像头，很多角度都被毁了，Riven的行动他们看在眼里，却完全不知所谓。

“锐文，还顺利吗？”

“托‘生还战神’的福，一切都在计划内。”

卢笙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只觉得“生还战神”这个称谓有些耳熟，还怪怪的……

他顿了一下接着问道：“你知道F级胚胎编码了？”

“差不多，再多看两个，确认一下。”

“你目前为止的猜测是什么？”

“你有纸和笔吗？拿个小本子记一下？我等你。”

“……”

卡尔感觉气氛有些奇怪，为什么卢笙和小博都不吭声，还面色不善？锐文他多有礼貌，多体贴啊!

“Riven，请你说吧，我记着呢。”

锐文听见这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语气，笑了一下：“卡尔院长，你还安康，万幸。”

因为之前连着艾比的线路，为了防止两边指令混乱，锐文也暂时没什么需要和他们沟通，是以他们的通讯频道一直关着，直到刚刚才被卢笙打开。卡尔的那一席话，锐文当然是没有听见。

卡尔关切道：“Riven，你刚刚说你已经找到了胚胎编号？”

“是的，但是我不知道它的顺序。”

卢笙看向存放胚胎的方向，没什么情绪地道：“你先告诉我是哪些数字，现在已经毁了一半，或许不用排序。”

锐文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回忆道：“0,1,2,5,7,8。”

“012578？”卢笙复述了一遍。

锐文：“对。”

卢笙果断道：“不可能。完全没有这几个数字的组合。”

锐文面色严肃起来，低下头仔细确认死者手心的“5”，嘴里低声说道：“怎么可能……”

他现在正躲在一张实验桌下，背后就是两个正在互殴的变异者。

他们打斗的余波把桌子上的实验器材扫到了地上，乒乒乓乓的声音不绝于耳，玻璃碎片在他眼前摞成了地毯。

“战神，你该不会是……诓我呢吧？那么快你就比对完了？”

“不需要比对，就那么几个数字。”

锐文忍不住感叹道：“这神一般的记忆力，不愧是战神。”

卢笙微皱着眉不发一言，“战神”两个字从他嘴里用这种意味深长的语气说出来，比黑粉称呼更让人眼冒金星。

本来以为系统就是极致恼人的了，现在才发现人烦起来比AI过分得多……孤独终老果然才是正确选择。

小博：“你再仔细回忆一下，整个过程，有没有漏掉什么。”

锐文习惯性地抬起手想要揉一揉肩：“我想想……”

“生还”开始后外力无法干涉，产生编码的方式和编码本身是固定的，它们在游戏前就已经被预设好，只等着人去发现。

数字和F级公民有关，现在发现只有感染病毒的F级公民尸体会浮现出数字……数字只有012578，无论查看多少……

——只有一个例外。

那就是卡尔的手下，那个C级公民，手心也有一个“2”形的掌纹。刚刚自己特意查看过其他C级公民的尸体，和未感染病毒的F级死者一样，什么都没有……

是他的身份有假，还是卡尔对尸体造了假……为什么他要这么做？

突然间头顶“砰”一声巨响，他的思绪和动作完全被打断了!

带着血腥和腐臭味的金属屑铺天盖地从上面落下来，连睫毛都被盖住。

未及思索，紧接着地上又是一声闷响。

低头一看——一个白衣服的变异者落到了脚边，晕了半秒就挣扎着想要爬起来。

人倒霉时祸不单行，桌沿传来金属裂开的声音，地震一样不可阻挡地蔓延进来，似乎是马上就要把桌子撕成两半……一道尖刀般的冰冷视线穿过裂缝，紧紧盯着自己!

锐文屏息凝神，这一刻，除了身后迫近的脚步声，他完全能听见自己清晰的心跳，一下，一下……周围的空气随之越来越凝重冰冷。

脚边的变异者动作停了一拍，像是发现了新的猎物，缓缓向这边转过青灰色头来……

“啊!”

与此同时，通讯器里传出了女孩的尖叫——

“艾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