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着空无一人的黑暗静静地说：“你的任务完成了。”

浓重的血腥味在淤青般的昏暗里蔓延着，卢笙虽然脸上没有表现出来，但胃里已经搅得天翻地覆。他感觉周围的空气都变得湿热黏腻起来，让人恨不得马上就去洗一个冷水澡。

然而，没有人出声。

差不多等了半分钟以后，他实在是有些忍不下去了，这时，阴影里才站起来一个身影。

那是一个人，小小的，比小博还要小一倍，看上去不过五六岁的身高，因此能躲在一个残破的箱子背后。

“他是你杀的。”小男孩儿揉了揉膝盖，声音银铃一样脆生生的，但是却不带一点情绪，诡异得让人忍不住害怕。

“不，是你。”

实话说，卢笙之前满心都是卡尔，确实没有注意到这个小孩儿。否则，他也不会任由着这孩子——杀了卡尔——借他的手。

小孩儿没有辩解，卢笙也没有揭穿，刚刚那一瞬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都已经心知肚明。差之毫厘就是一条人命，卢笙对自己的手非常有自信。

几秒后，小孩儿慢慢从阴影里走出来，卢笙这才看清楚，他穿的是白衣服——B级公民——和他的外貌一样不起眼，以致于卢笙对他没有一点印象。

“你确实隐藏地很好。”

“但还是被你发现了。”

卢笙突然有些烦躁，转身就走。这里滞涩的空气实在是太让人窒息了。

“0，就是不存在。”小男孩儿在他身后道。

卢笙脚步一顿，这个小间谍竟然又掌握着一条线索。

这样，F级编码就非常好猜了，12578再加一个不重复的数字。

“剩下的选项还有四个，你要怎么做？”

卢笙想了想，回了他一句，“谢谢”。

“不客气，我们两清了。”

“哥哥，终于找到你了!”小博从远处跑过来，脸蛋通红，眼睛也红得像兔子。

那小男孩又隐入了黑暗，如果说小博是个早熟的孩子，那么他，就像是个大人批了孩子的皮。

“嗯，走吧。”卢笙一把拉住她往回走，挡住他自己身后的风景。

“基地防御恢复了!”

卢笙意外地问：“艾比成功了？”

“是的!”

她的喜形于色完全说明了艾比已经，死里逃生。

“卡尔……”小博回头四处寻找，结果都没有看到那个很新潮的老爷爷。她开口还想问什么，却突然瞥见卢笙衣角的血，于是又咽了回去。

卢笙也没说话，无论艾比如何，卡尔都已经是过去式了。他不喜欢说假话，也不想对小孩说事实，最后只能选择保持沉默。

小博话锋一转：“但是地下仓库本来就没有多少武装，这里快要被攻破了，我们必须马上离开。”

“好，回去吧。”

当剩下的十几个人被聚集起来后，卢笙准备好了宣布那件事。实话说，他有些慌张，也害怕，他不知道自己将会被怎样对待。

然而，他也不负责任地想把选择权交给别人，以让自己不为难。

四个培养皿在他面前一字排开，里面是奶油色的胚胎，上面印着一排黑色的编号。

忽略环境，真的会有人以为他是在准备烤蛋糕、生蚝……之类的。

“132857，142857，162857，192857，这里面有一个，是任务要我们找的那个。”

他慢慢沉声对着众人宣布，视将被攻破的大门若无物。

剩下的人闻言兴奋地相互对望，击掌：“我们有救了!哦，谢谢上帝!”

整个房间里，只有三个人，脸上没有笑意，卢笙，小博，还有，藏在人群里的那个小男孩。

“但是——”

人群又安静下来。

“第二个数字，要我死，才能知道。”

鸦雀无声，人群面面相觑，仿佛是在对方脸上确认自己不是幻听。

“这是……什么意思？”十几秒后有人问道。

“字面意思，我死，任务完成。”

卢笙感觉自己的手骨被捏得很痛，他低头一看，小博不知道什么时候拉上了他的小指，现在还用捏断指骨一般的力道狠狠握着。

这可不太好，他也是强忍着自己的情绪才说出了这几句话，他现在就像是表面堂皇的木乃伊，见风碰一下，就会彻底腐朽成沙。

“我们……把它们都销毁，好不好？”

她小声咕哝道，可能现在她也忘了，刚进来的那天，正是她，义正辞严地反驳了想要这么做的人。也可能，当与她重要的人有关时，她就再也顾不得那些仁义道德了。

“抱歉，小博，我们不能……第一，我不希望这么做。第二，我们只有两次机会。”

“两次机会……是什么意思？”人群里有人问。

“我们要保持余下的数量大于被毁的数量，这是任务的隐藏条件。”

问话的人惊愕了半晌后，总算咀嚼清楚了他的意思，旋即摇着头喃喃道：“疯了……疯了……”

“这游戏疯了……我们……我也疯了……”那人颓丧地瘫坐在地上，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他是一个犯了事儿的C级公民，平日里生活不高不低，最擅长的事情就是人云亦云。

想到第一天来，他们中竟然有人天真地以为毁坏所有任务物品就能成功，而很多人，包括他自己居然赞同……

“哦，我的上帝啊……”

沉闷的气氛瞬间笼罩了整个地下室，很多人后知后觉地开始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感——意识到自己不是一滴无足轻重的水，而是一片冲毁堤坝的洪水中的一分子。

珍贵的半分钟就那么流逝掉，没有人催促，谁也不敢当那个做决定的人，甚至，都没有人愿意提起话头。

一边是卢笙，一边是剩下的人，还有一个无辜的胚胎。

“投票吧，不记名。”卢笙疲惫地道。

闻听此言，一部分人像是突然活了过来，眼里涌起了光。另一部分却像是彻底死了，眸光一片黯淡。

“我……我同意。”

从这个缺口开始，人群波浪一样，一个，又一个，点头了。

“好，那就开始吧。”

“不要……”小博惊慌地拉着他。

卢笙看了她一眼，朝众人道：“我在通讯频道里发布了投票程序，各位，快速决定吧。”

“不……不……”

“别怕，艾比会照顾你。”

“不，我不要!”小博拼命摇头。

卢笙俯下身，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在摄像头被挡住的角度，轻声笑道：

“连要杀你的敌人都充满爱，活下去，还有什么好怕的？”

“你……你知道……”

卢笙点了点头，从他看到小博过来不忘找卡尔，艾比又惊喜生还他就知道，一定是卡尔透露了什么，救了艾比。

AI提示音响起：“投票已完成。”

“好了，让我们来查看结果吧。”

“不……”小博眼里又充满了泪水。

卢笙狠心拉开她的手，深吸了一口气，直接当着众人，把投票结果投影了出来。

他自己却心脏狂跳，不自觉地闭上了眼，不，只是眨眼而已。

在这个时代，没有人类可以在票上做任何手脚，也没有了数票唱票的惊心动魄和悬在钢丝上的紧张感。

所有的结果，都将在一瞬间，耳光一样猛地怼到人眼前。

人群安静得让人感觉身处坟墓，卢笙一时猜不透投票的结果。他有些恶趣味地想，该不会是平票吧？虽然人数不允许，但是如果有人弃权的话……

身旁的小博发出了一声深深的抽气声，卢笙最后还是睁开了眼。

结果，他看到了，他一时不知该作出什么表情。

是该庆幸逃出生天？还是，慨叹自己的使命职责还未结束？

如果他自己不慷慨赴死，这里剩下的人加起来也制服不了他。

然而，他们又把他轻松抛下了没几分钟的重担，压回了他的肩上。

小博喜极而泣，冲上来抱着卢笙。

“谢天谢地……”

“你是投了反对票的是吧？你知不知道他要是不死……我们就得……四分之一，这怎么猜？”

“我们有两次机会，50%呢!”

“你说什么？你也投了反对是吧？他难道比这个F级的小崽子珍贵吗？”

“什么小崽子!那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是我们的主心骨!没有他，你来的第一天就死了!”

“我只是觉得，跟着他，才有可能在完成任务后活下来……与其选一条死路，不如赌一赌……”

“蠢货!”

“冷血的家伙!”

……

七嘴八舌的争论一下子压过了门上的声音，以致于当那声犹如野兽咆哮的巨响响起，仓库门轰然陷落的时候——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他们惊恐地看向了潮水般争相涌入的怪物，十几个人同时爆发出惊叫，到处都是不知名生物的嘶鸣，连刚刚还沉浸在投票事件震惊中的卢笙都没有立马反应过来。

脸上忽然一热，鼻端扑进来甜腥和灰尘夹杂的恶心味道，一个幸存者，在他眼前沙袋一样颓唐地倒了下去。

二分之一秒后，他一只手揣上胚胎，另一只手揽起小博，朝人群喊了一句：“跟我走。”

“怎么会……处理器没有提示……”小博在身边惊惶地说，但他也回复不了这个问题。

处理器狂闪，地底升起来几排火墙，怪物们在烈火中逃窜，被掠过的激光洞穿，身上留下焦黑的孔洞。

然而，远远不够，怪物源源不绝，好像是整个基地的库存都倾巢而出了。

“啊!”他听到一个声音在远方嘶喊，“他们……好快”另一个声音近在耳边，“我们出不去了!”第三个声音不知是从哪里来，可能是自己心底。

第四个，“你不能死!继续走!”他确定这个声音是他自己的。

“哥哥!”

他条件反射一让，然而肩上还是传来剧痛。不过没有关系，只要带着他们，坚持到地上就好了。

“哥哥，刚刚那是……丧尸……”

“不要碰，就这样……”

他拉开小博的手，感觉“永生”病毒好像在他身体里落地生根了，不仅如此，它还在疯狂蔓延滋长。

“省点力气吧……”是那个小男孩，他正悲悯地看着自己，眼神和卡尔……太像了。

卢笙微蹙着眉，开始质问自己：“难道就，到此为止了吗……他们把我当作希望，我却……止步于地下，于黑暗了吗……”

小男孩继续道：“我们，没有办法了。从锐文死的那一刻，这结局就注定了。”

一片混乱的屠杀里，卢笙绕过那孩子，仍旧艰难地坚持往前走，无非是垂死挣扎，不愿意无能地坐以待毙。可是，这种力量悬殊的人鬼之战，不赴死，又能如何呢？

是不是自己就不该犹豫，不该求生？直接去死，让这些人拿到答案？让他们庆幸生还，或许，有那么几个人会良心不安地接受他以命换命地馈赠，从而在他的祭日去墓地看上一眼……或许吧……

如果再来一次，他也不知道自己会怎么做了……

但是没有如果，奋力挣扎，依旧太过渺小，无论出生高贵与否，他们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与同类无处可逃——时代洪流裹挟着他这叶扁舟，到现在，黑水滔天，准备要将他吞噬下去了。他准备闭上眼睛，就此接受命运的安排……

最后，他低头看向身边的小博，目光落在更远的地方，比地面还要深暗的地方。

突然，余光里，仓库外墙在一片夺目的火光中，轰然坍塌。

巨响之下耳内轰鸣，火蛇撩起滚烫的热浪抽打到脸上，但是他不想躲避。

就在身前不到二十米的地方，博斯星的日出将整个生物基地染成了玫瑰金色，地上仿佛铺起了红毯，无数满身血腥的灵魂匍匐着等待王者君临天下。

但是那壮美迷人的金红色，远没有黑烟与烈火里缓缓走出来的那个人，那么璀璨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