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出现在画面里的一瞬间，所有正在看直播的观众都愣住了。

身在其中的锐文抬头看去，刺眼的白光里，一双皮肤比灯光还雪亮的赤足从白色法袍下伸出来，挂在半空一荡一荡，像桨一样在乳白色的浓郁光线里划出波纹。袍角绣着金凤花，他大概记得，上次看见这种法袍还是在Vatican，穿着它的是一个皱纹爬满了脸，但神情奇异地糅合了严肃与和蔼的老教宗。现在却是一具小孩的身躯套在里面，庄严全无，只剩下异样的违和。

那小孩坐在吊灯顶上，白色法袍外还套了一件红色的短斗篷，上半张脸被斗篷兜帽遮住，下半张脸隐没在阴影里，隐约能看到微微翘着的唇角。

“有幸来到此地的勇士们，”它再次开口，未到变声期的清脆童音听不出性别，用的依旧是在人群里早已湮灭的拉丁语，“你们好。”

没有人回答。它陷入了沉默，像说完既定台词的人偶一样，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有那么一瞬间，锐文产生了一种错觉，觉得它是从画里面掉出来的“小天使”，但等回过神来却完全猜不透那是个什么。他低头瞥了一眼其他人的神情，一样的疑惑与警惕——没有人能猜得到——在这个玩家全没有“人样”的地方，突然冒出来一个“人”意味着什么。

“你是谁？”小博打破沉默率先发问。

“我是，”它平静地答道，“一个忠诚的守塔人。”

“……NPC？”小博问。

它再次沉默。

锐文朝小博点了点头。根据不久前的广播，游戏里只有一个“神”，肯定是那个戴了面具的“伯爵”，眼下这个……通常来说没有NPC会承认自己是NPC，它得认同自己生活的世界，相信自己的存在。他想了想，开门见山地问：“你在这里是为了告诉我们什么？”

它仍旧垂着头，低吟道，“这繁星陨落的日暮，终将以黑暗的孤寂结束。①”

“……”

锐文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就算看不见他也知道外面现在铁定在日出，如果这个神神叨叨的不是NPC，他早把它拽下来了。

“‘神’能做什么？”卢笙冷冷地问。

“‘神’使众生平静，”它缓缓道，“不与四周的一切敌人争斗。②”

锐文点了点头，它说的没错，“神”能无效化其他人的攻击意图，是挺“平息混乱”的。

J又接着问：“‘神’遇到‘神’会怎么样？”

“明智的人从过去取得炬火，并从不妄想照亮未来。答案不诞生在历史中，只存在于未来的视线交汇处。”

“什么意思？”J想了几秒钟，突然反应过来，它这是在说自己“不明智”呢。而且它一口一个“未来”，“这不是说了等于没说吗！”J瞪着它，很是不满，“你出现在这儿就是为了告诉我们你什么都不想告诉我们？”

它低着头，嘴角在阴影里平和地勾着，不再说话了。

锐文叹了口气，比起从严丝合缝的嘴里撬线索，更难的是从空空如也的脑袋里翻垃圾。这个游戏把“复古”加“神秘学”搞到了极致，现在所有游戏厂商都追求以假乱真，这种傻子一样的NPC早就绝迹了。

他喊了一声“J”，等J回过头来的时候，他把手里编号的石头往那边一抛，说：“以门所在的位置为原点，顺时针数第8个。”8是那颗石上的编号，这种东西他一看卢扔的是哪一个就能轻松猜到了。

J有些惊讶：“我先来？”

锐文点了点头。

见J还是犹豫，锐文笑道：“放轻松，我是等级最高的，即使不靠任务，下次转成‘凡人’的时候也更容易升满。”

“砰”一声轻响，J把那石头扔了下去，众人眼看着他也从雕塑变回了人，Dolly带头鼓了下掌：“太好了，这下我们有了两个‘神’，不用怕那伙混蛋了！”

“他们应该快来了，我们要不要先躲起来，就像刚刚那几个人一样袭击他们？”J问。

“现在还不行。”卢笙斩钉截铁地拒绝了。他没有解释，但锐文明白他是担心小博和Dolly，何况他们还不知道“神”与“神”之间会发生什么……

想到这儿，锐文突然走到J的身边，凑近他的耳朵低声说了一句什么。J愣了一下，一脸惊恐地转头看向卢笙，说：“这……不太好吧……”

锐文的嘴又动了几下，J回过头去，冲着锐文疯狂摇了几下头。锐文还待再劝，就听身后有人说：“我觉得挺好的。”

两人回过头，卢笙突然站在了他们身后。锐文的心那一跳突然比正常情况下重了一倍，像是Live上突然响起来的音响，震得他说不出话来。

J猛地后退了两步，支支吾吾地摆手，说：“我们两个……万一……”

“试一下。”

卢笙话音刚落就朝J发起了攻击，J急忙闪避，眨眼间二人已经拆了几招。锐文看得很专注，这是场缺乏杀意，但充满了教科书级美感的战斗。那两个人眉目飞扬，进退有度，这才是他们真正的存在方式。

不到十秒两人就收手了，J揉了揉自己的手腕，微喘着说：“确实是无效的。”

锐文点了点头，看向吊灯上那个孩子。它和刚刚一模一样，连嘴角的弧度都没有丝毫变化，仿佛真是一个高高在上的神，对下面一切都视若无睹。

“‘神’要怎么才能淘汰‘神’？”锐文问它。

“答案不诞生在历史中，只存在于未来的视线交汇处。”它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又补充了一句，“世界上本没有神与人，思想使然。③”

“装神弄鬼……”小博两只手臂抱在胸前，没好气地说：“把它扯下来打一顿？”

“别闹。”

锐文闻声笑了起来，卢就像个低龄儿童的导师，自己明明也挺幼稚任性的，但总要在“孩子们”面前装出一副冷静自持的样子，冷着脸说，“乖，不要闹。”

“我觉得你们可以试试……”Dolly看看J，又看看卢，小声插了一句：“对视一下？看能不能控制对方？就像‘神’接触其他人一样？”

锐文看向J，就这双燃烧着“正义之光”的眼睛，一分钟不眨一下他都信。就是另一个有点儿麻烦，没人能想象出来他跟别人玩儿“对视游戏”是个什么样子。不出所料，那人一脸拒绝。锐文想都没想，上前两步，揽住他的肩膀，在他耳边道：“我觉得可以试试，你说呢？”

他沉默了半晌，终于还是点了点头。于是接下来就和J大眼瞪小眼看了对方半分钟，结果什么都没发生。锐文强忍着笑意仰头问那小孩：“你确定没有加载错台词吗？”

“世界上本没有神与人，”它不动声色地重复着，“思想使然。”

卢笙放弃般地走到操作台边缘，忍无可忍地问：“怎么出去？”

它的嘴唇张合颤动，但突然之间，锐文就听不见它在说什么了——整个空间突然震动起来，发出“隆隆”声响。

地板、吊灯、小镜子……光影破碎地乱晃，忽明忽暗，像是迷离的幻觉。然而下一刻就会摔倒的预感又极度真实。

就在失去重心的前一秒，锐文意识到了四件事——有人在尝试开门；转动的不止是墙，而是整个内层空间；一次旋转90°；以及，卢他早就猜到了第一件事。

震动很快停止，锐文迅速拽着身边的人站起来，朝其他人喊：“到吊灯上去，它说出口在它脚下。”尽管整个视野都抖动着，他还是靠读唇拼出了它的话。

这时候锐文已经计划好了PlanB，如果下面的人先上来，他们还没有离开，那就没有选择，只能一战了。

第二次震动转眼即至，外面的人似乎没有怎么思考，直接就知道了这钟塔的玄机，不用猜都知道是“伯爵”那一伙人。然而锐文并不太担心，他们已经有了两个“神”，并且“神”之间也有伤害豁免，以他们现在均衡的人员配置，即使对方也在广播后增加了“神”的数量，他们的胜率也不低。

“如果等会儿他们进来了，你们就先融到地板里。”锐文对Dolly和小博说。

“要怎么做才能融到地板？”Dolly问。

“你就想着……”锐文还没说完，第三次震动又来了。

他只能等到噪音消止的时候说：“想着你要消失就行。”

“她做不到的，”小博说，“她没有受过任何精神力训练。你难道没发现吗？精神力越强就能变得越稀薄，并且维持那种状态的时间也会越长。”

“……不知道。”

“我完全融进别的东西里也只能维持不到一分钟，所以在图书馆的时候，我只是把自己分成了很多小块，贴在树叶子上……”

预料之外的情况激起了锐文的紧张感，他看了一眼一片空白的空间，再看看两个蓝色的泡泡，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别的办法。

地面再次震动起来，这是最后一次。他们必须马上离开，或者冒险留下来和对方决一死战。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 NPC 的话我基本是想着莎翁编的，基本只借句式不含原意（瞎写完了回过头来搜原句，这时候太困了……可能有遗漏，欢迎指正。

比如

①这场残暴的欢愉，终将以残暴终结。——《罗密欧与朱丽叶》

③世上之事物本无善恶之分，思想使然。——《哈姆雷特》

还有一个出自《圣经》的，

②耶和华使以色列人安静，不与四围的一切仇敌争战，已经多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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