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小时前，严修被葛三粒叫到办公室，干瘦的小老头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给他，“拿着。”

东西被塞进一脸疑惑的严修手里，他捏了捏厚实的纸包。

“五千块钱。”老葛平静地看了他一眼，“赵经理汇过来的，说你生日了，让你去吃点好的，买点喜欢的东西；请同学们吃个饭也可以。”

牛皮纸粗粝的纹理划在他的手指上，他意图推给葛中齐，“葛老师，我不需要。”

“不要就给我？你们把我当送快递的啊？”老葛背着手，一锤定音地说，“别扭捏了，你叔叔给的，不是外人。要我说请同学吃饭就免了，高三别折腾分心。”

葛老师不知道他带了手机，自然也不知道赵世崎前几天就给他转过账，作为生日的五千块钱，被他拒收了；后来康眉又给他发过一次钱，也是五千，严修知道康眉不是个细心的人，小时候天气转凉甚至记不得给儿子加衣服，接儿子放学能把人忘在便利店，自然想不到儿子生日，更何况康眉不会给他那么多钱；严修果断拒收，事后果然证明那笔钱是赵世崎让康眉转交的。

现在又换渠道了？

赵世崎无孔不入地彰显存在感，以此证明自己还是个听话的“小朋友”。以前就有把钱寄到学校的情况，那时候还会包装一下，安一个这是什么助学金之类的名义；他那时候小，拿了钱还觉得很兴奋，现在想想，自己的这种行为在老师们的眼里，无异于裸/奔；也难怪葛老师用那样的眼神看他。

但收过前几次，以后的就很难拒绝了。

而赵世崎就是想通过这样的方式，一次次地证明，他引以为傲的控制力，在这个小宠物身上是绝对且永远奏效的。

严修把牛皮纸装进书包里，心不在焉地走出校门。

傍晚的蚊子很多，他穿了件长袖，遮住两天前的“犯罪记录”，勒痕已经变为暗红色，有了结痂的迹象。

晚风吹在他的身上，抚慰一天的疲惫，严修久违地感到一点点放松。他强迫自己想这两天的考试，自己发挥得不错，他在读书考试上实在太成功了，漂亮的成绩能给他很大的安全感；他又无端地想到班上新转来那个学生，想到他哈士奇般地笑容，和别人说话时飞扬的神采，还有他手机里土拨鼠的叫声和藏在桌子底下的小腿；这个学生带给他另外一个新奇世界的视角。

就在这时候，赵世崎给他打了电话，严修知道这人是来验收自己的成果的，他挂了电话；不一会儿，康眉又打过来了，严修接起来，那边尖细的嗓音劈头盖脸责怪他没有礼貌，他才知道，赵世崎康眉正在一起；手机传到赵世崎那，赵世崎一如既往原谅他的失礼，态度如和煦春风，问他收到钱没有，还说过几天等生日了会送他礼物。

严修“嗯嗯”地应付了几声，终于结束了这个漫长的电话。

通完电话就到目的地了，学校附近有个银行，他在自助存取款机上把信封里的钱存好，就当赵世崎送他的经费了。

存好钱打算回学校——

就在这时，他听到身后有一个急促的脚步声，还没有反应过来，一双胳膊扳住他的肩膀，一件衣服兜头罩住他的脑袋，他被人拽着往后拖。

严修立即出手反抗，即使整日学习，疏于锻炼，但也是个健康的年轻男子，双手卡着肩膀上的手臂往外搬；那只手臂纹丝不动，严修又抬腿去踢那人的脚，下了狠劲儿，一点也不留情。

可擒住他的人仿佛知道他下一秒要出什么招式似的，次次都被踢了个空。

严修没办法，只得伸长了手去抓那人的手臂，不长的指甲抓在那人的胳膊上，严修听见身后的人闷哼一声。

很低沉的胸腔共鸣从这人的身体里传出来。

严修忽地没那么紧张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熟悉这个声音。

刚想说话，那人隔着衣服捂住了他的嘴巴，严修只得发出唔唔的声音。

他感到自己被这样架着拖到一个地方，大概走了一百多米，身后的人松劲儿，他才搬开禁锢住自己的手臂，拽下蒙在头上的衣服扔到地下。

果然是游弋明。

他们现在在银行的后面，靠近学校的后湖——这是个小情侣搞早恋的地方，周遭是暧昧的光线。

高三模拟考，高一高二月考，这个时候的后湖很冷清。

严修的眼镜在挣扎中掉，他后退了一步，踩在衣服上，当即不留情面地给了游弋明一脚，“你有病啊？”

游弋明挨了痛，他没说什么，臭着一张脸，捡起地上的外套，拍了拍灰，又捡起地上的眼镜，递给严修。

严修没接。

游弋明心里那股气又升腾上去。在他的世界里，严修即使是害羞的性格，仍然对他热情主动，自己能力极强，还是会兼容地维护自己这个被全队痛批幼稚的男朋友；游弋明不得不承认，他想念和担忧的都是三十岁的严修，不知不觉间就把这个截然不同的严修当成了敌人。

这个严修是不是谁披上了套子？

还顶着这样一张脸，跟别人说话时露出那样地表情和神态……

“不是很能说嘛？”游弋明口不择言起来，“为什么对赵世崎就能那么和颜悦色，因为他成熟？还是给你钱了？”

严修没搭话，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在发病的人。

游弋明受够了他那副“别管我，别碰我”的状态，心理有种莫名的落差感，说出的话也不好听，他踢了一下旁边的花坛，“老子真的受够这个地方了，我为什么要来这里？”

又转过去，看着严修，没有眼镜的遮挡，那颗红痣清晰可见，可他还有厚厚的刘海，将形状好看的眉毛遮得严严实实，他还有冷冰冰的眼神，令人心里烦躁。

完全一样的脸，完全不一样的表情。

游弋明又被戳痛一次，他尖涩地问道：“他给了你多少钱啊？你把那什么破奖学金一起算算。”

“他们都那么说你了，你还要拿他的钱！有没有骨气！”他反手掏进巨无霸书包，拿出一张卡，接着刚才的话说，“我卡里有两百四十万，是我在这里所有的钱，你把这个还给他。”

“我不像他需要你卖笑。”游弋明嗤笑一声，“你那么恶心同性恋，我也不提什么谈恋爱，就要求你说句喜欢我，让我过过干瘾怎么样？”

严修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充满了不解。他不知是被这二百四十万羞辱到了，还是被游弋明那句卖笑伤害到了，久久地没有说话。

长久的沉默终于使游弋明平静了下来，他开始观察严修的反应。

严修的长袖皱巴巴的，领口出崩掉一颗扣子，刘海处叉开一个角，露/出的额头光洁饱满。

这是一张所见者皆会称赞的好脸，长成这样有什么烦恼呢？

可是严修看起来又屈辱又痛苦。

游弋明放缓声音，“你那么拼不就是想走吗？肖彷说你想去滨城，你拿着这些钱去滨城读研读博，说不定还能找个喜欢的男人。”

是的，他不想管了，时间会把严修调/教得引人注目，极度完美，连棱角都恰到好处，三十岁的游弋明只需要坐享其成。

说着就把卡往严修身上递，可严修仿佛出现了应激反应一样，挣扎着躲避那张小小的橙色卡片。

长袖翻起来一点，露出胳膊上的伤痕。

游弋明拽住他的胳膊，“你手怎么了？”

严修甩开，“跟你有关系？”

严修说：“我不需要，你找别人去吧。”

暮色四合，皎月初现，昏黄的路灯都辉映在他清澈的眼里，隐隐泛着一层又轻又薄的，柔和的水光。

严修他哭了。眼眶兜不住他的泪水，变成一颗颗晶莹的泪珠子，接连不断地滚下；即使控制不住情绪，他也崩溃得压抑又安静。

他费了很大的辛苦，忍受了很多的委屈，才能在这样的现状里撕开一条缝隙，勉强看到外面的天光，这时，外面的人却通过那狭小的一瞥问他：你怎么阴沉又暗淡？

游弋明心在顷刻间就凉下来了，流泪的严修抓住了他的心脏，让他感受到有如物理伤害后的，又钝又长久的疼痛。

他忽地又想起肖彷那句话，“对于这样的冰山，你得放低姿态去追他。”

是的，追一下严修，这是感情开始的仪式，只不过以前做这事儿的是严修……

严修的眼泪滚在地上，大概是漫长的十分钟吧，他抹了把脸，看了眼手机离开了。

游弋明愣在原地，也就是在刚刚他才想明白，他其实一点也不该责怪严修，他应该斥责自己，他在那个世界时，就经常被同事上级批评，性格冲动又武断，可能是他天生线条粗，背景又足够强悍，是故从来没有因此受过什么委屈，他意识不到自己的问题。

看着示弱的严修，他才感觉自己真的闯祸了。

第二天一早，游弋明才知道，自己闯的祸更大，大家都在传一个消息——严修，不是第一名了。

他有门科目没考，不可能是第一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