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已至，气温逐渐下降，天亮得也越来越迟，早上迟到的，课堂睡觉的人也多了起来。

早读完成时，窗外还是灰蒙蒙的，只要侧脸往玻璃处一望，就是一面天然的完美镜子。

严修往镜子里的人看了两眼，他在校服里套上了加绒卫衣，肩膀的线条处也被厚重的棉布垫得圆润起来，整个身子有点笨重，就越发突出他的脸小。

后座的男生在睡觉，严修抿抿嘴，转回头去算题。

直到第四节课课间，肖庞问他对答案，他才微微抬头，一边还在看题，一手把试卷递给他。

那边很久没人接试卷，严修转过头去。

“卧槽，学霸你换眼镜了？”

严修的思维还停留在电磁场里，和合不拢下巴的肖彷对视几眼才反应过来，是换眼镜了。

意识到别人关注后，他开始不自然起来。

“学霸，转过来我看看——”肖庞扳着他的肩膀看他的半侧下巴，“你早该换了，那副黑框的从高一就戴着了吧，游哥，你看学霸的新眼镜——”

他还要挥手叫上假寐的游弋明一起参观，“学霸在我旁边坐了三年，我第一次看清他长什么样子。”

“他长什么样子？”游弋明那厮居然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让我也看看？”

“快，学霸快转过来！”

严修被肖庞拽着校服，又不愿意大幅度反抗，只好被扳了过去，见游弋明正含着笑意打量他。

“你居然还有颗泪痣啊？”肖彷还想上手戳，被严修推开挡住了，“操了，学霸我觉得你比隔壁的班花还靓，看来看去，唯一的缺点就是这个发型，最近有个挺火的锡纸烫，我给你看照片——”

游弋明感觉严修的脸黑了，他嘴角噙着笑，俨然一条憋着坏水儿的哈士奇，“哈哈哈是是是，可以考虑一下锡纸烫——”

“我不用。”严修瞪了他一眼，转回去了。

游弋明收敛了笑容，还是忍不住，严修感觉他在憋笑，憋得桌子都在抖动。

“好学生就是这样，面子薄——”肖庞呵呵了两声，当着他的面八卦起来，“学霸怎么突然爱漂亮了，最近好多人谈恋爱，学霸不会也——”

“谁知道呢。”游弋明说。

肖彷全然没有背后说人坏话的自觉，“就他家里管的那么严，他还敢谈恋爱？”

“谁管他严？他爸妈不在家啊。”游弋明疑惑问。

“就他那叔叔呗，每年给学校捐钱，给学生发奖助学金——又不是他的钱，他只是公司的代理而已，也是这些小地方的老师没见过世面，把他当财主一样供起来，严修的什么情况都跟他汇报，跟那什么培养出来的小汉奸一样。”

游弋明冷冷地把话题掐灭：“他算个屁。”

他刚好顺手掏书包，掏出那个装吊坠的绒布盒子，里面配了条擦拭饰品的软巾，游弋明爱惜地掏出来擦了擦吊坠上的汗渍。

目睹一切的肖庞吹了声口哨，“哟？”

游弋明懒懒地瞥他一眼，“停止你猥琐的想象，我妈给的。”

“行吧，我以为你也有情况。”

话音漏进严修的耳朵里，他的笔尖顿了顿，轻笑一声又继续书写。

游弋明慢条斯理地拉开领子，把吊坠贴身挂好，看了严严修的耳尖，又说：“不过还真有点——情况。”

“啊？哥，你是我唯一的哥，别吊着，展开讲讲——”

游弋明朗声说：“我也不知道，他收了我的礼物，我到他们家住过。”

肖彷：“哈？到家去过？见了父母？这不是稳了？”

游弋明：“那倒没有，他爸妈不在家。而且他又拒绝过我——”

肖彷：“啊，他这想干嘛？”

游弋明：“其实也拒绝得不是那么坚定——”

肖彷：“那他送过你东西吗？”

游弋明看了眼桌子上的绒布盒子，“有。”

肖彷：“贵吗？”

游弋明：“挺好的。”

肖彷：“哥，我懂了——你送他的礼物贵吗？”

“还行吧。”游弋明微微张口说。

严修扶了扶眼镜腿。

“你送的东西肯定不便宜？”

游弋明摇摇头。

肖庞当即一拍桌面，“他这就是捞呢，是高二那个吧，你清醒一点，那不是小仙男，他是山茶花——”

严修听不下去了，他把笔往桌上狠狠一按，一手伸进桌肚里盲敲手机。

“谁说是他了？”游弋明怒道，他本是想暗戳戳地分享自己的躁动的心情，可肖彷那脑子缺根弦的乱点鸳鸯谱。

“那是谁？”

“走走走，我跟你说不着这个。”游弋明挥手让肖彷转过去，就在这时，放在桌面上的手机发出了一声奶猫叫，他立即指纹解锁看消息。

【老婆：闭嘴。】

游弋明轻笑一声，解锁到聊天界面，刚想回消息，一只胖手忽地伸过来抽走他的手机，游弋明用毕生最快的速度才来得及把手机熄屏。

“老婆？”肖庞拿着手机就往走廊上跑，对着讲台上的扩音器大喊，“各位，惊天大瓜！游哥被人给吊走了，我看到他老婆给他发消息！”

“把手机给老子！”游弋明从教室后方往前，要去抢手机。

“拉住他！兄弟们！”肖*灵活胖子*庞拿着手机闪避，绘声绘色地讲，“真的，我看到备注是老婆，这人给他发微信还有特别提示音。”

游弋明跟班上大多数人关系都很好，这一嗓子把年轻人们的八卦之魂勾起来。

“哇偶——”男孩子们前呼后拥地冲上去，围住他开玩笑，让他从实交代，女孩子们睁着好奇的眼睛打量他。

游弋明无奈地看了严修一眼，见严修正眯着眼看他，顿时有点哭笑不得，“胖子，手机还我。”

肖庞偏不，他站在讲台上，“兄弟们，你们不想知道游哥被哪个小妖精勾走了吗？以后他被媳妇儿管了钱，还有的我们吃喝？”

此时，和他关系好的几个男生已经跟他抱成一团，有的人让他交代，“是谁？”

“男的女的？是男的吧？”

“他骗你钱没有？财政大权不能交！听到了吗兄弟？”

有的扒开他的手指要把指纹往手机上按。

游弋明穿着红色的喜庆卫衣，他肩宽腿长，五官俊朗锋利，硬是将这个喜感的颜色穿得很帅；被一群人簇拥在中间，严修还是能够一眼捕捉到他。

他坐在后排打量游弋明，用贫瘠的想象勾勒这人平时的生活；一定是在外能轻松地呼朋引伴，过年的时候会乖乖围爷爷奶奶买的红围巾，跟爸妈撒娇那种男孩子，他出门可能会前呼后拥地被别人叫小公子，路见不平又能挽起袖子跟别人打成一团。

游弋明凭着极好的身手，把涌上来的同学制服推走，手机被传来传去，最前面的人企图靠近游弋明，用他的手指强制开机；他还能抽空薅一把头发，说：“滚，老子今天就剁了这根手指，也不可能给你们开！”

大家哈哈一笑，继续跟他闹。

肖庞回忆说：“我看着头像了，是张网图，上面有双很漂亮的手，手腕上寄了个蝴蝶结。”

严修的笑意凛落，心头一慌，他忽地转过头去——那是他的头像。

严修的人缘不好，除了游弋明没和班上其他人加过微信，所以没人想到是他。

而且肖庞看错了，那不是什么网图，也不是蝴蝶结；那是严修的手，手腕上绑了条红色的绳子，是他从网上学来的打结方式。

这惊慌的一眼撞进游弋明的眼里，他捕捉到了严修的复杂的情绪，有震惊，有慌张，还有那么一丝抗拒，心里掠过一丝酸涩的软和疼。

他没了玩闹的心思，迫切地想把手机拿回去，，“谁把手机还给我，我晚上请吃饭！”

那几个闹成一团的男孩子停了一下，“游哥，我看上了几个英雄——”

“行！”

“游哥，我想要你脚上那双同款。”

“行！”

后面还有喊车子房子的，游弋明让他们滚。

“叮铃铃——”第五节课的铃声响了，葛三粒端着教案走进来，看着闹成一团的学生，心里气得不行，他把教案扔在讲台上，“有没有高三的样子？”

手机不知被谁偷偷塞回游弋明的抽屉，他解开锁屏，给严修回消息：

【最幸运的男人：严修，对不起。】

发完消息，抬头去看前面的严修——他坐得很端正，后颈的头发微长，椎骨两旁的肌肉微微突起，脖子又白又长。

下面是紫色卫衣的帽子，垂在蓝白色的校服上，有点臃肿，又因为男孩儿的身材舒展多了些青春的气息。

游弋明伸手去戳他的肩膀，用气音让他看手机。

“严修，注意力集中！”葛三粒自从跟游弋明对刚失利后，从来没有跟他说过话，现在怕在众人前被下面子，也不敢说他。

但是敢说严修啊。

游弋明立刻收回了手，嗤笑道：“老师，是我在叫严修，你点他的名干嘛？”

葛三粒没有说话。

严修还是一动不动，姿势都没换一下，在很认真地听葛三粒讲话。

三粒浑浊的目光在教室里逡巡一周，伸出两根干瘦的手指，“两件事，第一，过段时间有个竞赛，我把资料发下去，有兴趣的人可以看看；第二，下午有领导来学校巡察，包括但不限于食堂，操场，宿舍以及厕所，每个人都必须把校服穿上，穿规范，听清楚了，规范——里面是白色那件短袖，外面是配套的运动衫；其他任何的穿法一律不叫规范。”

一帮学生在下面哀嚎，“三粒，冬天了啊！要入冬了啊！想冻死人吗？”

三粒毫不客气地说道：“嫌冻就在教室里待着——每个人必须在吃饭前把衣服换好，换完我在门口检查，检查一个走一个！游弋明你下课到后勤处领一套新的。”

课后，游弋明跟着葛三粒去了办公室。

天太冷了，二三班的人一合计，决定男生在三班教室换衣服，女生去二班换。

女生们抱着短袖一边抱怨着这种杀人的检查制度，一边往二班的教室里走。

直到最后一个走出去，前排男生砰一声把门关上，“快换快换，换完干饭！”

十七八岁的男生没什么讲究的，刷刷拉开拉链就脱衣服，不讲究地把内搭的长袖衬衫脱掉，不多时，一片片肉/体就呈现在眼前。

严修紧紧攥着短袖，手捏着卫衣的绒毛，想咬牙一脱一穿就结束了——在一群男生中脱衣服让他感觉不适，况且，他身上还有一些浅浅淡淡的伤痕，那是很久之前弄的了，但有一些总也没消掉。

他想等大家都换完，但是有的学生一点也不着急吃饭，换完衣服已经坐下写作业了。

难道要去跟葛三粒说自己单独去厕所换？

“学霸，你还磨蹭呢？”肖庞把短袖往自己身上一套，迅速遮住身上的肉，斜眼催促严修。

严修咬咬牙，把短袖衬衫拿在手里，微握拳头，心里默念着：闭眼——脱——穿——

“咚咚咚——”有人敲门，游弋明又低又清澈的声音传来，“我。”

前排的男生把们打开，游弋明一走进来，只见男生们纷纷站在自己书桌旁，七七八八地光着膀子，严修在一群人中尤为突出，他没有一点动作，身上穿得整整齐齐，拿着衣服犹豫不绝。

“严修，我衣服小了，你去厕所我换一下。”游弋明说。

肖庞一边套外套，一边看着游弋明手里的口袋，“哥你还没穿怎么知道小了——”

“我穿过——游弋明连包装还没拆开过，面不改色地撒谎说，“里面的衬衫，小了——严修，跟我换一下。”

严修擦过肖庞身后，又听他说，“哥你怎么不要我的？”

游弋明：“太大了。”

肖庞没反驳他和严修都穿一样大的，一只手费劲地套袖子，一边热情地邀请，“就在这换呗？出去费劲儿干嘛？”

游弋明不耐烦地说：“我他妈是弯的，能跟你在一个地方换？”

他的声音不小，听到的人似乎反应过来，有个男生尖叫一声，拿着没穿上的外套掩住裸/露的上半身，随即班级里爆发出一阵狂笑。

两人去了厕所，厕所里是空的，游弋明一转头，见严修把衣服抱在胸前，在他身后坠了两步，低着头，乖顺得过分，不由得出言调戏，“直的和弯的不能一起换，两个弯的能一起换吗？”

他作势就要脱衣服。

严修没理他，自己进了厕所的隔间。

他在里面换，游弋明就在外面换，游弋明穿的本来就少，才是真的一脱一穿就好了，他一手拎着换下来的红色卫衣和工装裤，斜倚着门框等严修。

严修光衣服就穿了三件，外套卫衣加保暖，这会儿一件一件地脱废了不少时间，而且更要命的是，学校的厕所隔间没有挂钩，默认学生不需要这个东西，他手里还抱着干净的没拆封的校服校裤，脱下来根本没处放。

隔间的门被敲响了，游弋明带着笑意说：“我帮你拿着呗。”

严修不可能把自己的衣服放在地上；他只好把衣服一件件地递过去，外套，卫衣，贴身穿着的长袖，递出去时柔软的布料上还带体温，一双大手伸进隔间的门缝把他接走了。

严修的心跳微快。

他呼了几口气，衣服换好了，正把脱下的牛仔裤拿在手上。

那双手又伸进来了，“裤子？”

新的校裤没穿过，像粘在一起，严修吸了一口气，想把牛仔裤递给游弋明，腾出手抖一抖新的这条，手刚伸出去，就被外面那只大手拉出了。

他被拉得踉跄一步，手伸出了门缝，怒道：“你干嘛？”

“别动，送你个礼物？”他制住严修的挣扎，尾音低沉了些，那是他认真时才惯有的调子。

严修挣了两下便停了，他感觉到游弋明的手指在他的手腕搓摩，惹得那片皮肤开始发痒，在听到游弋明说好了时，快速把手收回来。

细白的手腕上被寄了个绳结，和微信头像上那个结一摸一样，用的居然是游弋明的卫衣带子，红色的——

“像吗？”游弋明似乎又靠上了门框，他的声音近了些，“快穿裤子。”

严修看着手上的绳结有些愣神，有种又光明又暗沉的光影相互交缠，盘旋在他的脑海；他顿了片刻，才继续手中的动作。

推开门，游弋明一副没有骨头的样子，懒懒散散地斜靠在门上，“还生气？”

严修没理他。

游弋明站直了身子，“严修，我没有想到胖子会看我的手机，而且他们不知道是你——”

“我叫你老婆也不是觉得你是女的，我就是——”

“我没气这个——”严修说。

“真的吗？”游弋明欣喜地问，“那你刚刚怎么了？”

“你以后能别在班里跟个暴发户一样吗？”严修说，“不太好看。”

游弋明满头问号地“啊”了声，才点点头：“好。”

严修又觉得自己管得太宽了，找补说：“四百七十万可能对你来说不多，但是对我们来说挺多，你别随随便便地就说要给——”

严修不知道怎么接下去，他说着说着，感觉自己的发言一股茶味。

却听游弋明说，“多不多在于你——”

严修抬起眼皮，疑问地看着他。

游弋明又带着笑意说：“看你什么时候喜欢我。你要是今天答应我，四百七十万就是我的日薪，你要是一个月之后答应我，四百七十万就是我的月薪，你要是一年答应我，那这就是我的年薪；你要是一辈子不答应我，哦豁，我这辈子就只有这四百七十万了——”

“既然我来这儿了，就跟你耗上了，追不到你我没心思赚钱。”

严修脸烧得慌，他睁大一双眼睛，隐隐有了些瞪人的意味，“放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