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按着我的意思做的?”
“是,一字不差。如大人所料,这人果然怎么也不肯说与东王府的关系,于是在下就将他打晕了。”
李迟然眼帘微微一跳,“嗯。人呢?”
“还带着。”
“直接送回东王府吧。东西找到了?”
男人将东西递进轿子,李迟然接过,金光灿然,是髹金的东王府腰牌。
“呵……羽弄风。”轿子里李迟然语气突然刻毒,轿子外的男人不禁愣了一瞬。
不过那只是一瞬。下一瞬李迟然的语气已然平复,仍旧恢复成平日里儒雅谦逊大学士的模样。
“你下去休息吧。”李迟然一顿,随即补上一句,“梦回,你去休息吧。今日辛苦你了。”
男人又是一怔,随机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慌忙一拱手,匆匆离去了。
帘幕重新放下,昏黄的微光再次降临在轿子里的小小空间里。
指尖犹豫片刻,最终还是覆住怀中人的额头,
“陆沉?”
低低的一声唤,已然足以惊醒怀中人的梦寐。
“师父……”
干涩的嗓音,低低逸出少年人的唇角,却被李迟然一指抿住。
李迟然眼里含着笑意,抽出包裹里的荷叶枕替怀中人掖好,“已然查清楚了,是小厮冒用了东王府的腰牌,与羽弄风无干。”
少年落在李迟然温存的眼神里,唇角也不自觉上扬,却像是没有力气一般,只落得一个苍苍白白的浅笑。
“辛苦……师父……此等小事,本不该……”一语未了,一阵连绵的咳嗽已然袭上喉头。
李迟然慌忙去扶,却没想到手指尚未碰到少年,在半空中便被挥开。
两人手指瞬间相接,却是一温一烫。
正惊愕间,怀中人已然敛起了刚刚的不堪,递回一个含蓄的笑容。
“在师父面前失态了……师父,不必为我挂怀……”
“陆沉,你身体如此,为什么偏要出宫?”
少年笑了笑,却是再不说话。
天上是顶顶好的月亮,地上是顶顶好的葡萄。身旁是顶顶好的人儿,身后是顶顶好的尸体。
羽弄风歪在塌上,面前手中,折扇轻摇,却不是那柄享誉一时的扇子,然而扇面上一如既往,仍旧是以菊花为主构图。只不过这次的菊花不再是妖冶盛开的张扬,反而是秋风里零落的残菊,一两瓣菊蕊飘零在地上,确是萧索得很。
菊花侧旁,万里戈壁,一片黄沙。
画面旁侧却有朵朵红梅闯入,却也是无根无本,只能扬在风里。
画面底下,是端端正正的蝇头小楷,仔仔细细抄着两行唱词:
花城人去今萧索,春梦绕胡沙,家山何处,忍听羌笛,吹彻梅花。
一旁,裴大瞎子一如既往地找不到自家王爷究竟在哪儿,就是朝着空气露出谄媚的笑。不过裴大瞎子手里倒是不得闲,拽出了包里的美□□,还在嘿咻嘿咻地给自家王爷捶腿。
羽弄风换了个姿势,悠哉地说道:“本王只知道裴卿神算,但是却还不知道裴卿双目渺茫,连字画也有如此高的造诣。”
“裴卿今天一早就跑到本王居所来,大呼知错,那本王自然就当裴卿知错了。这画儿不错,只是这配词还欠考量。”
裴珩听到自家王爷的声音,终于找准了自家王爷的准确位置,连忙回头,保持那种宝亮亮的笑。
“自然全听王爷发落。”
若是裴子秀在此地,只怕又要被自家大爷的奴颜媚骨气的背过气去。
不等羽弄风说话,大门吱呀一声开了,然诺端着一个大铜盆,一言不发地走进来。
“可是清水?”羽弄风问道。
“按照王爷吩咐,特地到三里之外的井打的,用葡萄枝做柴禾,仔仔细细煮了一个时辰,又晾了一盏茶的功夫。”
羽弄风点点头,命然诺将水盆放在地上。然诺帮羽弄风去了靴袜,羽弄风便把脚放进盆中。
“这园中刚死了人,怎么说也不干净,还是外面的水来的舒服些。”羽弄风一顿,从袖子中取出一根素烛,也不转头,兀自盯着盆中水,“裴卿,这是你的素烛。本王特地带了来,晚上记得点上。”
“王爷……草民已经认错了。”
微波漾在眼里,却镀了一层邪气“怕你再犯,巩固几日,到时候自然是不用烧了。”
然诺看着这两个人打哑谜,也乐得听不懂,只是从一旁的包裹中取出沐足用的麝香和冰片,配着乌头粉和半夏齑,均匀地倾进盆中。
乌金的颜色发丝一样,在清亮的盆水里搅开。
羽弄风的眼里也揉进了黑色,若有所思地问然诺,“然将军,这尸体你已经仔仔细细地查验过了?”
“查验过了,除了一张符箓之外,再没有什么。”
一旁的裴大瞎子已经很自觉地八爪鱼一般缠住了自家王爷,开始揉肩。
“然将军,你还记得,下午本王问你,凶手为什么要选择葡萄园来抛尸。”
然诺将手伸进盆里,盆水温度不低,酥酥麻麻地撩人神经。
“记得。”
羽弄风点头,“现在本王有了一个猜测。如果凶手一开始就知道本王会来查案,那么,这个葡萄园又代表着什么?”
少年将军的手触到了自家王爷的肌肤。指肚轻轻加上力度,找准穴位便开始缓缓揉捏。
“要说葡萄的话……”
“本王可是刚刚接到一车柔然宣慰司进攻来的葡萄。”
然诺的手突然停住了。
“怎么了?如今又听到柔然这个词,你还是忘不了旧情?”
然诺苦笑一声,吐出一口浊气,“属下不敢。”
羽弄风冷笑一声,抬脚狠狠踩住少年将军的手掌,“谅你也不敢。”
“好,那么对柔然人来说,葡萄又意味着什么?然将军,你是柔然人,这事你最清楚。”
许久羽弄风的脚才泄了劲,然诺咬咬嘴唇,操控麻掉的手掌继续伺候羽弄风沐足,一边还要思考着回答羽弄风的问题,“属下自小在柔然长大。柔然贫水,却盛产葡萄,葡萄汁和葡萄酒可以说是柔然人最重要的饮用品。”
“饮用品……”羽弄风眯着眼帘,兀自喃喃,“那么然将军,一个人要是喝什么东西,经过喉管以后,肯定要经过……”
“胃!”刚刚脱口而出,然诺就发现自己犯了错误,慌忙请罪,“属下不小心抢了王爷的话,请王爷降罪。”
没想到羽弄风却意外的宽宏,“胃。如果有人要在人的尸体里藏什么东西,那么胃也确实是一个好地方。”
一语未了,就听柴门咔吱一声,然诺正要回身,就听见空气中划然一响,回头看时,仍旧是同一把铁骨折扇,刚刚好砸在另一条恶犬的面门之上。
愕然回头,羽弄风倒是仍旧一脸笑意。
“这狗倒是有趣得紧,我们才刚刚到,就把尸体的脸划花了。如今我们刚刚说到胃的事儿,这狗就又巴巴地进来。”羽弄风疏然紧了脸色,“然将军,你的反应还不如本王机敏啊。真真是可惜。”
然诺深吸一口气,不说话。
倒是一旁的裴珩调高了调门打了个哈欠,把羽弄风的注意力生生勾了过去。
“裴卿可困了?”羽弄风语气倒是温存。
“蒙王爷挂怀,王爷未困,草民也不困。”
羽弄风不买这一套,“半个时辰之后开始点素烛,趁着这半个时辰的空儿,好好研究研究那符箓。若是研究出来……”
“草民若是研究出来,王爷又当如何?”修长的身子骨朝羽弄风探去,却被羽弄风牢牢按住肩头。
“那便以一炷香为限,若是裴卿果然说出了这符箓上的意思,本王便允许裴卿取了这珠串,如何?”
还未等羽弄风最后一个字落下,裴珩早已噗通一声下了地,“王爷圣明。”
放下一旁专心研究符箓的裴半仙不说,然诺点起一根香,去门口取回了铁胎折扇,回头递给羽弄风。羽弄风接了折扇仍旧放回袖中去。
屋里一灯如黄豆,扣在赤红色的灯笼里看不太清。窗外葡萄园里传出一阵一阵的沙沙声。
“然将军,你去门口看看,下半晌那狗叼的死人手确实不是还在那里。若是还在,给本王取了来。”
然诺答应一声,转身离去。
屋里只剩下羽弄风和裴珩二人。
盆水温度渐渐散却,脚趾的肌肤蹿起分分凉意。羽弄风仍旧是一副高深的笑,悠悠然开了扇子。
“裴卿,你知道本王为什么说你配的这词不甚好吗?”
“草民愿听王爷教诲。”
羽弄风半晌不说话,裴珩也就配合着羽弄风演哑剧。过了甚久之后羽弄风才冷笑,“宋徽宗的《眼儿媚》,裴卿真以为本王未读过书不成?”
“草民自然不敢。”
“却是何意?要拿本王去比亡国皇帝不成?”
“借草民十个胆子草民也不敢拿王爷比亡国之君。首先王爷并非皇帝,其次,”裴珩张口吸了一口气,气流划过口腔发出水淋淋的响声,“就算是那宋徽宗,也不是北宋的亡国之君。宋徽宗治下的天下,可是花柳繁华,温柔富贵,当时人称宣和盛世。”
“草民曾经许诺要扶持王爷坐上皇位,那草民必当万死以报王爷。”裴珩抬头对着空气,“草民对王爷,绝对是忠心,不二。”
羽弄风却应这一声,也不提醒裴大瞎子脸扭错了方位,只是把素绢的扇面张开,掩住一只眼眸。另一只眼眸里,刚刚点起的香已然落下了最后一点灰烬。
“裴卿,符箓可解开了吗?”
裴珩刚在纸上写下最后一笔,随即转过身来,把写好的绢帛高举过头顶,递予羽弄风。
羽弄风只消瞧了一眼,眉梢便挑了起来。
“天倾西北,地不满东南?”
“王爷明鉴,这句话出自《淮南子》,天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满东南,故水潦尘埃归焉。”
“这是何意?”
裴大瞎子摊手,“王爷只让我解出这符箓。草民也是一头雾水得很。”
羽弄风低低哂了一声,“有趣,这凶手是要根本王玩字谜了不成?”随即转头看向裴珩道,“裴卿,我二人如此也是闲着,不如给本王开一卦如何?”
裴珩巴巴地探头过来,“王爷要算什么?”
羽弄风伸手摸狗头一样摸了摸裴珩的脑袋,“就算算运势吧,裴卿可以随意开卦。本王可是从来不信阴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