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弄风掰开裴半仙的嘴，右手一勺一勺往裴珩嘴里喂粥。

裴珩十分不配合，吃两口就把头别到另一边去。

羽弄风挑眉如远山，“听话。”

裴珩不为所动。

羽弄风丢了勺，起身走开。

所谓坎井，走个几十步就能看见一处天井。日光下澈，打在水上，晶莹剔透宛如猫眼宝石。有光有水，便有植物。然诺扛着裴珩走到一处天井附近，三人就地换了个落脚点，正巧附近石缝里有棵枯死的老树。然诺折了树枝，浇上葫芦里的酒，用火折子一引便燃。

干粮配清水，化开煮了，便是一锅粥。

裴珩果然是天生的受虐体质，再加上东王府的绝顶好药，伤口已然结痂。没有伤筋动骨，虽然伤口吓人，也不过是皮肉之伤，只要不伤及内脏，不化脓感染，自然万事大吉。

东王爷一口饭都吃不下，然诺出去找裁缝爷了，想来一时半会也回不来。

如此食不下咽的感觉，倒真是许久不曾感受过了。

莫过于说从来都不曾感受过才对。

折扇是仔细熏过的，打开一扇，馨香满嗅。果然是那人有心，连折扇这种细节都难为他想得周到。

折扇正面，蝇头小楷抄的小字历历在目：

花城人去今萧索，春梦绕胡沙。家山何处，忍听羌笛，吹彻梅花。

选了这一首词，也算是跟自己有深仇大恨。

眼波一横，便扫到扇子边缘去，几点殷红殷红的梅花，一片雪白雪白的底子，又涂了一痕钒白若隐若现。当时没仔细看，如今看去三点梅花本就是三点血迹。

梅花下面，黄澄澄的黄沙，不怎么雅致，大差不差能归入另类的青绿山水。菊花萧瑟，半死不活。

裴半仙是何时给自己画的扇面？如今想来，却记不太清。怕应该是从开封城出来的那天早上。是了，裴半仙装穷蒜，自己讨了一串骈俪珠，那晚本王让然将军给裴半仙烧素烛，最后裴半仙一大早吵着要见本王，一见本王就五体投地知道错了。

错在哪儿？错了什么？自然是只有本王和裴半仙才知道的哑谜。

你裴半仙的身份，你我都门儿清。

本王只是想看看你裴半仙到底是想干什么，能闹腾到何等地步。

目光注视着扇面，嘴角不自觉地就往上勾，自然有一半是不屑，另一半却是连他羽弄风本身都搞不懂的情愫。

他羽弄风纵横天下，还有什么事是他不懂的。

花城人去今萧索，春梦绕胡沙。

手指不知第几次扫过扇子上的浅浅墨痕，却终于停住，如若放任情绪霸占脑海，那他羽弄风恐怕要改名叫羽陆沉了。

眼眸一眯，却发现了些有趣的东西。

若说花城是指柔然亡国前的柔然关城，那这两句词分明就是在说今日之事。

家山何在，忍听羌笛，吹彻梅花。

好一个裴珩，原来在这儿等着本王。

说到底他裴珩倒是素面朝天从来不装。演技拙劣的根由，可能就是裴珩从来都没想过要认真演。裴半仙闲闲放出来一个吊钩，他羽弄风就乖乖咬钩了。

纵然如此又如何？眼下这棋局，还未曾过半。

“三月里那个百花香，浪里格啷里格浪里格啷。”

羽弄风：……

然后远处就出现了然将军捂着耳朵抛投鼠窜的身影。身后一抹素色从坎井的拐角处讷讷飘出。

铁胎折扇抛出，堪堪戳在然将军身前二尺的地上。

“……啷里格啷里格啷里格啷。”

手中折扇合住，向前一送，恰好送进裁缝爷嘴里。裁缝爷横空吃了个嚼不动的东西，一愣，不过作为吃货的本性告诉他，对于到嘴的东西一定要想办法吃下去。于是裁缝爷充分调动咬合肌，开始玩命咬折扇。

这边解决了裁缝爷，那边然诺终于长舒一口气。东王爷脚尖一提，铁胎折扇“拔地而起”，撞在然诺额头上反弹，回到东王爷指掌之间。

“本王没带铜鞭，打人只能用铁胎折扇，然将军多担待。”东王爷柔柔笑道，“人是在哪儿找到的？”

鲜血从发丝间滚落，一线深红挂在少年人皙白的头颅之上，颇是好看。然将军无视头上的大包，道，“离刚刚遇袭的地方不远，一处石缝里。”

“不远，是多远？”

“大概也就二百步。”

“裁缝爷怎么说？”

“因为遇袭的时候害怕，这才躲进了石缝。”然诺恭恭谨谨。

“二百步。”笑意由浅入深，层层递进，宛如一颗球，从东王爷的眼珠子里跳到然将军的眼珠子里，让然将军浑身不自在，“从烛檠熄灭到重新燃起，最多是几个瞬间。在几个瞬间之内横跨二百步，裁缝爷是刘翔吗？”

虽说这个时代还没有刘翔的存在，不过然将军爷算是听懂了东王爷的意思。“会不会是灯亮之后裁缝爷继续跑……”

笑意多了一丝别的意味，“本王问你，如果你是裁缝爷，看到身后灯光重新亮起，你会选择回去还是继续往前跑？你的身后是朝廷的前摄政王，还有京城第一高手，你的身前，两厢寂寞，一片渺茫。你怎么选择？”

看然诺张口想说什么，东王爷挥手打断，“你想说裁缝爷没看到烛光？不可能。当时天井上正在刮风，几乎如同黑夜。灯光在这片狭小空间里极为显眼。另一种可能是裁缝爷跑得太远看不到，灭灯的这几个瞬间，裁缝爷能跑多远？本王刚刚已经说过了，裁缝爷不姓刘，更不叫刘翔。”

然诺哑然。

“第二卷一开篇，你在东王爷收回眼波，轻轻阖眼，“然大哥啊，我说你也够倒霉。亲弟弟不跟你站在一起，眼下收了个小弟，也不跟你站在一起啊。”

东王爷说话一收一放，全数用正常声线，完全不怕被一旁的裁缝爷听到。裁缝爷爷浑然不觉，专心研究关于如何用牙齿成功解构一把竹木结构折扇的课题。

东王爷扭回身一脚把裁缝爷踢飞，抢回折扇，然后命令然诺在粥被裁缝爷抢完之前把锅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