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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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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下了春雨,垂丝海棠落了一地,空气中花香清浅,宫阙千重都笼罩在蒙蒙春雾之中。

乌春甫一醒来,就听见外面玉梨呼唤,“大殿下来信了!”

惊莲低喝道:“你小声点,殿下尚未醒来呢……”

听见“大殿下”几个字,乌春几乎是从榻上弹了起来,顾不得身上的酸软,胡乱穿好衣裳,赤着脚跑到窗边,一把推开窗子,眼里坠了星子似的闪亮,“哥哥来信了?”

惊莲道:“呀,殿下您醒了,这是大殿下给您的信。”说着将信递过去,随信而来的,还有一个纸包裹。

乌春是南疆王乌善九和前王后琉氏的女儿,琉氏还有一子,名为乌雷。母亲琉氏去得早,兄妹二人一同长大,感情深厚。

琉氏去后,南疆王没多久便娶了月氏续弦,月氏诞有一女乌昭。相比于乌春,乌昭因着母亲月氏风情婀娜,更得南疆王的宠爱,乌春也就没怎么被南疆王管教,过着半是放养的日子。上树打鸟,下河摸鱼、混在平民中看戏子唱戏、听路边说书人讲才子佳人,都是乌春玩腻的。

但月氏不喜乌春不守礼教,作为王后,也需要立威,就对举止并不怎么规矩的乌春要求严苛,时常打压,每次乌春要受到月氏的责罚,都是乌雷袒护。

乌春心里也过意不去,久而久之,就养成了人前装乖巧,人后顽皮撒野的性子。

掉几滴眼泪、演出一副无辜委屈状,对她来说自然简单。

说起乌雷,乌春心里其实是有愧的。

前世每隔几月就会收到哥哥的信,毕竟妹妹远嫁,做哥哥的哪能放心,生怕她受一丁点委屈。

乌春嫁给沈绥的前一两年还会回信,到了后面,信件回得越来越少,因为长久不曾见面,再浓的感情也会淡下去。乌春一心扑在沈绥身上,看着乌雷寄来的信,就想着先放一放吧,放一放再回。过了段时间之后,又将回信的事情抛之脑后。

久而久之,书信往来越来越少。

乌春前世听到关于乌雷的最后一次消息,竟然是乌雷的死讯!

他娶了妻,可那妻子是月氏安插的人,新婚当晚,乌雷被一杯毒酒毒死了。

而远在大梁的乌春只能看着角落里落了灰的信件,泣不成声。

脑海里浮现起有关乌雷的画面……

哥哥带着自己挽着裤脚在水中摸鱼,她有一次一不留神滑倒,从此以后他都让她坐在岸边等着他抓鱼;

他让她坐在自己肩膀上看戏子咿咿呀呀唱戏,前面都是人,他被挡了个严实,却笑着说你看见了就好;

月氏拿鞭子抽她的时候,他跪在她前面,说:有哥哥在,妹妹若是受委屈,那不是撕哥哥的颜面吗?

可这样一个真诚又淳朴的人,却没有一个好下场。

有情人惨死,无情人称帝,世事都是如此残酷吗?

前世连哥哥最后一面都不曾见到,这一世一定要早早离开大梁,见哥哥一面,并且……要让那月氏不得好过!

乌春拆开信件,熟悉的端方字迹映入眼帘,竟有恍若隔世之感。信中写了乌雷对她的问候,南疆近来的奇闻轶事,还有……

她的生辰。

若不是乌雷写信,她自己都险些忘了,她的十七岁生辰还有小半月便到了。

随信而来的另一个小包裹,拆开一层油皮纸后,内里是一个鼓鼓囊囊的红蓝相间布袋,尚未解开系绳,已经闻到一股甜香,再打开,是满满一袋子的波波酥。

波波酥是南疆王宫特有的甜糖,大梁吃不到,乌春却从小爱吃,乌雷便捎了过来。

乌春心里涌过暖意,吃了一块波波酥,酥皮和粉末入口即化,饴糖熟悉的甜而不腻的味道漫在口中,竟然险些有泪要落下……

她好久没有回到南疆了呢。

前世央求过沈绥去为她寻波波酥,结果是可想而知的。他并不在意,随口答应之后,便没有后事了。乌春怕他不悦,再也不提。

一袋子的波波酥,乌春却没有多吃,将布袋重新系好,坐在窗边给乌雷回信,写着写着,忽然有一计上心头。

她出了大梁皇宫就没有人脉眼线,想要做些事、取些东西也就尤其不易,既然哥哥可以寄些南疆的东西来大梁,那为何不让哥哥帮一帮自己?

乌春笔锋一转,先是陈述自己的满腔期待,然后是在沈绥身边的失落、宫中日子的无趣,还有大梁人的刁难,最后提到,自己想要在大梁宫中立足,需得有些防身之术,于是将早就想好的材料和草药一一陈列出来。

信的末尾还用半是撒娇的语气添了一句:若是哥哥要娶妻,一定要等妹妹见过了嫂子才行,妹妹可舍不得将这么好的哥哥让给旁人。

做完这一切,乌春总算觉得自己不算是孤立无援了。

沈绥调任大理寺,近日手上有个案子,也就忙了起来,从毓宁宫中离去,不知多久回来。

乌春记得,前世沈绥也是这时候查案子,这案子似乎查了还挺久,毕竟牵扯到十六年前一个故去的妃子谢阮阮和大逆不道要谋反的谢家。

……

说起来谢家,世人大多唏嘘不已。

当年谢家可是大梁帝都数一数二的名门望族,定安侯谢清之为大梁打了不少胜仗,只可惜后来生出了反心,举兵谋反不成,阖族被灭。

皇帝为了警示天下人,以儆效尤,专门在宫中铸造白塔一座,天气晴朗之时,站在宫中高处便能瞧见,内里放着谢家一百多人的骨灰,皆被打上反贼逆臣的名号。

白塔名曰:昭天。

昭告天下,谢家不臣,下场如此,孰敢再反?

那白塔也就是前世乌春被乱箭射死的地方!

至于为何谢家五百多人,塔里的骨灰却只有一百多人的,是因为当年太苍山起了大火,谢家军悉数活活烧死于此,焚尽三百里路,早已分不清哪是人烧过后的碎骨、哪是焦土!

此后十年太苍山寸草不生,因为死去的人太多,被视为不祥之地,方圆百里内,没有人烟。

当年谢家之事,几乎是皇帝心头的一块逆鳞。可就在不久前,有一个人上奏,觉得当年谢阮阮的死有蹊跷。

皇帝看见了奏折,勃然大怒,将案上的书卷尽数扫落在地。

上奏之人是新上任的大理寺少卿江玄凝,和谢家没有什么瓜葛,又素来以清正闻名,曾经缴获官吏贪污的三千两银子。

不提倒还好,既然提了,皇帝若不管便会显得自己不仁德,无法,将陈年旧案翻了出来。

这可是人人皆知的烫手山芋。

毕竟江玄凝提出的案子,定是有些蹊跷之处,但若是翻出来谢阮阮的死并非当年案卷记载的那般,那不就是打皇帝的脸吗?

皇帝为了表明自己愿意肃清冤案的态度,就让沈绥挂了职,辅助大理寺一同审理。而沈绥也确实是个合适的人选,身为皇子,当年年岁尚浅,又养在青州。

真是乐坏了乌春!

沈绥公务繁忙,她也就可以在毓宁宫快活了!

……

若是绞尽脑汁地想,沈绥这人倒有几点好的。

没有妾室,宫中下人也少,至于贴身婢女,更是从未有过的。毓宁宫空荡荡,乌春少了许多烦心的争斗。

况且沈绥这疯子,自己也不是个守礼法的主,有时候乌春逾越些,他也不责罚。

前世自己生辰之时,总是盼着沈绥就算没有生辰贺礼,也能对她嘘寒问暖几句,但什么也没有。

她的生辰,只是春日一个很寻常的日子。

沈绥应当也从不记得。

前世十八岁生辰那日,她盛装打扮,站在梨花树下,将头靠在他的胸膛,听见他平稳如常跳动的心跳,眼里一滴将落未落的泪,红着眼道:“殿下今日空闲,陪陪阿春好不好?”

沈绥答应了。

乌春欢喜得几乎跳起来两丈高。

她壮着胆子,说想要看花月楼里的明月姑娘跳舞,沈绥带着她躲过宫人的视线去了;她说想要吃大梁民间的葱香炸面窝,沈绥也不说她粗莽村妇;

那一日,她看见了皇宫外遍野的红白春花,柳枝绿了河岸,春风染了迎春黄……

她当时也以为沈绥知道那是她的生辰。

可是直到那一日的夜里,她都不曾听见他说一句“生辰快乐”。

他只是当一个好丈夫,就算是换作别的日子,她这般央求,他若是心情不错,也会答应。

所以十九岁那年,乌春很乖巧,她没有提任何要求,沈绥也只当是个寻常的日子。

二十岁那年,沈绥应当在发动叛变的关键节点上,别说是给她过生辰了,便是见她都少之又少。

嫁了四年,竟然只有十八岁那一日,是沈绥同她一起过的生辰。

在窗边坐了许久,肩头都有了落花,惊莲端着洗脸水唤她,她才回过神来。

乌春将这些事情抛之脑后。

现在重生了,可不得潇洒嘛!先前没过好的生辰,这一世必须得补回来!

于是小半个月后,乌春搜集到了许多红蜡烛,又找沈璎借来了几个乐师和舞女。

生辰那夜,逢春殿里头的花树上挂满了红烛,将雪白的梨花映得泛粉,远远望去,便如天边云霞坠落。殿内灯火通明。

毓宁宫大门紧闭,守着几个宫女,提防着偶尔来看一看乌春的薛尚仪。

乌春穿了南疆特有的红衣,手腕上和脚踝上都用红丝线系了银铃铛,莲步移动间清响阵阵,跟逢春殿里的舞姬一同起舞,纤腰婀娜,若杨柳摇曳,顾盼神飞,耀眼生辉,将殿内的舞姬尽数压了下去。

南疆人善舞善歌。

乌春招呼着惊莲和玉梨倒酒。小小的杯盏,乌春一饮而尽,干脆拿了酒壶对着嘴倒,不多时,双颊染上了层酡意,像是粉嫩娇俏的海棠。

嫌逢春殿不够宽敞,干脆找了梯子,揭了瓦片,坐在逢春殿的屋脊上。

把下面的宫女们吓得心惊胆战,一个个伸着双臂,生怕皇子妃一个不仔细摔下来,她们可担待不起!

乌春对着院子里的乐师道:“你们就在底下弹琴就好,”然后又指了指舞姬,“你们接着给本宫跳,院子里烧着红烛,仔细些。”

谁看了不说一声放肆?!

乌春可不觉得。

前世过得都是些什么日子嘛,这一世若不快活些,倒不如不活。

她微微眯着杏眼,温和的春日晚风拂在身上,让醉醺醺的她昏昏欲睡,皎洁银白的月光在红衣上辗转,似乎也变得娇媚了起来。

看了片刻后,阖上眼,用一只手斜斜撑着脑袋,衣袖落下,露出坠了银镯子和红线的皓腕。

红烛高挂,丝竹阵阵,淡淡的酒味萦绕,月下檐上,坐着个酩酊大醉的红衣姑娘。

沈绥蹙着眉进入毓宁宫,看到的就是这幅景象。

“殿下回来了!”

沈绥甫一出现,便似乎有看不见的手扼住了众人的脖子,头顶上都悬起了利刃。

欢歌笑语登时如烟云散了。

也不知三殿下是怎的,分明在外办差,按照他的行事作风,该是许久都不回来的,却偏偏挑了今日回宫,还撞见了皇子妃这般胡闹。

坏了坏了!

下人们跪了满院。

乐声戛然而止。

乌春眼睫一颤,迷迷糊糊地睁开眼,道了声:“怎么了?”

惊莲和玉梨在下面战战兢兢地唤,“殿下、殿下……”

可高处的人听不见。

她反而咧嘴笑了,纤纤玉指一点,指着沈绥道:“你是新来的,唱两句给本宫听听。”

少女身后是月,腕间的银铃铛在月光下锃亮,红唇似火,笑容张扬恣意,还带着几分孩童的嚣张恶劣。独属于南疆女子的妩媚从耳根、脸颊的薄红毫不吝啬地透出来。

明如骄阳。

沈绥从未见过这样的乌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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