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傍晚，李晓玫都有点想不起来，她是怎么跟宋怀言分开的。他们后来到底说什么了，李晓玫也记不起来。

她唯一记得的，就是后面的时间他们好像都很沉默。

“现在好了，那个混蛋再过两天就要走了。等他走了，我们的日子就太平了，也安稳了。”

“确实，这两天翠花也带着阳阳把名字改过来了。等他走了，我们就不用再像以前那么小心翼翼了。就是外面的人——还有翠花她——”

躺在屋子里，听着外面爷爷和奶奶的小声议论声，想着最近几天总是带弟弟去少年宫的妈妈。

刚才说了很多的李晓玫慢慢的听着，慢慢想着，随后就慢慢的闭上了眼睛。

“姑娘，这个纸盒子你还要吗？”

“哇，李晓玫你是东北的？听说现在东北的失业率是全国最严重的，这是真的吗？”

“滚，老子最讨论东北人了。听说你们那里的女人，现在几乎都在做皮肉生意，这是真的吗？”

“晓晓，我跟你说一句话，你听了不要生气啊。就是听说，你们那边冬天有冻死人的，还有人因为没钱吃饭，一家子都卧轨上吊了，这是真的吗？”

“唉，这是什么世道啊。我们的男人现在出去不管要价多便宜，都找不到工作了。我们的女儿，最后为了一点点吃的，为了娃的学费生活费，只能被自己男人骑着自行车往洗浴中心和发廊送。孩子咱们这里是不能再待了，有条件你还是往南方跑吧！”

“走，我们去厂子闹去，凭什么我在厂子干了五十年，到退休了，却没有退休金了？”

“这个月你发了多少？”

“还能有多少，就一个月两百块呗。等这批失业金花没了，我也去天桥底下乞讨或者找个地方支个摊位去修自行车去。”

“屁的支个摊位修自行车，现在满大街的都是修自行车的。这修自行车的比路上的自行车都多了，这些你没有看到吗？”

“那，那可怎么办？我现在去外面扫地扛大包，别人也不要啊！”

“东子玲玲，你们别嫌妈做事磕碜，如果有其他的活路，妈肯定不会做这个的。但你们要读书要学费，你们爷爷奶奶姥姥姥爷也都年纪大了也需要天天吃药看病，家里不能没有钱的。你们也不要怪你们爸爸，他不窝囊。但凡世面上有能要他的工作，就算让他去挑大粪，他都愿意的。但好在一切都过去了，你们终于考上大学了，这下我们家总算有一点盼头了。”

“说什么他不窝囊，他如果真的不窝囊，早就背着行李箱南下去打工了，用得着你做这个？反正对你，我和妹妹是心疼的。但对他，我看不起！”

“爸，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该说这话，我不该胡说八道的。爸爸，求你了，求你活过来，我再也不说你窝囊了。爸爸，我错了，我错了。妈，爷爷奶奶，求你们了，求你们帮我说句好话，让我爸活过来啊。”

“也是我没有本事，如果我能赚的再多一点，如果我能起来更早一点，也许你和大顺这些年就不会过的这么辛苦了。”

“没事，现在一切都过去了。你现在有车有房子，也有自己的汽修厂，我家也有自己的小餐厅，一切都变好了。那些不好的事情，我们不要再想了。”

“喂，请问您是叫李晓玫吗？请问你认识一个叫江晓阳的年轻人吗？他刚刚在我们这里发生严重车祸，被大车撞了。现在在我们这里龙岗医院，你能尽快过来一趟吗？”

过去的事情，就像走马观花一样，再次在李晓玫的脑海中过了一遍。

想着过去的事情，睡着的李晓玫再次在睡梦中泪流满面了。

“你这孩子，你怎么了？是梦魇了吗？”

在李晓玫闭着眼睛，在睡梦中泪流满面时，她被旁边母亲的声音和脸上的温柔抚摸给弄醒了。

躺在床上，睁开眼睛看着头顶温柔关切的母亲。李晓玫慢慢的转动眼睛，认认真真的看着对方。

此刻她的眼睛还是湿润的，她的脸颊上还有很明显的泪痕，甚至被她枕在下面的枕头都有一部分是湿透的。

看着这样恍恍惚惚的女儿，这几天为了逃避外面流言蜚语，总是把自己折腾的很忙的李翠花，瞬间就有一种心如刀绞的感觉。

“小小，你是不是舍不得你爸爸？是不是学校有人说你了？”

自己丈夫被调到哈尔滨的事情，李翠花刚刚已经从自己父母口中得知了。以为自己女儿是跟自己一样，李翠花握着自己女儿的手，特别心疼的说着。

“不，我特别高兴他能被调走。那种完全不把我们放在眼里的父亲，他一点都不值得我浪费感情。不管是不舍还是伤心，我都没有。他能离开，我只有高兴和安心的感觉。至于学校的流言蜚语，那些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活着只是为了我自己，我为什么要管别人说什么。只要他们不说到我面前，我就当他们在放屁。”

自己的母亲，终究还是太恋爱脑了。终究被自己父母，保护的太好了。

继续保持着躺在小床上的姿势，本来打算在吃饭前小歇一会的李晓玫此刻看着自己年轻又单纯的母亲，忍不住轻声道：“妈，你想过自己赚钱吗？你想要未来有一天，爷爷奶奶突然病倒了不能赚钱了，我们一家靠什么活着吗？你想过，未来如果等爸爸那边在哈尔滨完全站稳了脚跟，回头起诉我们家，可能想再次抢走阳阳的那种可能吗？”

莫名其妙离婚，莫名其妙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感觉特别丢人，特别难受。最近一段时间过的浑浑噩噩，总是再半夜哭泣，总是在想着自己丈夫。甚至有时候，恨过自己女儿，甚至恨过自己父母的李翠花，闻言一下子就愣住了。

她拿看不透，不知所措，也莫名其妙的眼神。看着刚才再梦里哭的泪流满面，现在醒来就变了样子的女儿。

在她的注视下，回来就扔了书包，就穿着上学的衣服，连鞋子都没有脱，就斜斜躺在小床上李晓玫，再次开口一字一顿道：“妈，从今年开始，我们厂子已经不招正式工了。今年以前，我们厂子的员工是不能辞退的。但从今年开始，我们厂子再进去的已经变成只能签约五年的合同工了。爷爷的工厂劳保，现在已经几个月没发了。以前每年十月就发的暖气费补贴，这两年十月已经发不出来了，都是到十二月才扣扣搜搜的发下来。

我们沈阳今年已经有好几家国企单位破损了，几乎有两三万成为失业人员了。我们物理老师从去年就在说，我们钢厂未来肯定会大面积裁员，最先裁掉肯定是年龄特别大和经常生病请假的那批。我们学校有些同学的爸爸妈妈，已经开始再慢慢攒钱和各种想办法私下赚外快了，说要应对未来几年要发生下岗潮和失业潮。大家活着都很不容易，都在为未来的意外拼命准备着。”

“我——”女儿的话，每一句李翠花好像都听懂了。但把所有东西组合在一起，她却又有一种完全听不懂的感觉。

轻轻动了一下自己睡的不舒服的脖子，等脖子稍微好受一点点了。李晓玫仰头望着自己的母亲，才继续说道：“妈，想到未来爷爷有可能被辞退的那天，我就担心的睡不着。想到如果爷爷那天失业了，你又没有能力抢到我弟弟的抚养权，我连做梦都做的不安稳。

妈，你都三十五岁了，应该学着长大了。应该学着，为这个家庭和爷爷奶奶减轻一点负担了。人的一辈子，不是只有男人和情情爱爱一件事情的。在这种别人都看不起你的时候，你更应该争气一点，更应该做出一番事业，让别人刮目相看的。不为别的，就算为了以后跟爸爸争弟弟更有竞争力，你也应该努力的。”

在最开始说这些话时，李晓玫心里其实还是有些忐忑的。

但想到自己母亲那种极度敏感，一有空闲时间就想东想西的性格，李晓玫最后还是把自己藏在心底的话说出来了。

她今天如果不说这话，她妈妈晚上肯定会一直想她爸爸过两天就要离开的事情，肯定会各种痛苦和难受。

但现在她说了这些话了，按照对方的性格了，她注意力就会放在她刚刚说的那些东西上。

反正这一刻，李晓玫就算是把一个她妈妈以前从来都没有注意过的问题，彻底摊开在她面前了。

她以前一直被自己父亲养着保护着，后来结婚后，勉强也算有丈夫养着，后面的日子她原本可能还想着靠儿子和女儿养着。

但现在，李晓玫就是把一直处于安逸和温室中她彻底挖出来。

想靠父亲？她的父亲已经五十五了，在工厂开车拉货的工作他还能干几年？未来即便他还想干还能干，工厂还会再要他吗？

想靠丈夫？她的那个好丈夫，已经跟她离婚了，再过几天人家就要带着他的新欢去哈尔滨了。

想靠儿子？她的大儿子的，现在才刚刚进部队，未来会怎么样还不一定呢？作为母亲，她其实应该已经要慢慢给他攒一点点结婚钱了。甚至如果她想争取小儿子的抚养权，她就一定要做出改变，至少如果她一直没有赚钱的能力，那法院肯定不会把她小弟判给她的。

想靠她这个女儿？李晓玫现在只想考上大学，等到她真正的赚钱，也需要好久好久。

“来吃饭了，别多想！”

吃饭时，李晓玫一直表现的恹恹的。之前一直想着自己丈夫，想着自己离婚事情的李妈妈。则是拿着饭碗一会沉思一下，一会下意识看看斜对面低头吃饭的李晓玫。

自从刚才的谈话结束后，感觉受了女儿一顿教训的李妈妈，心里就各种不舒服了。

此刻看着女儿心不在焉的模样，想着她刚才面无表情说的那些话。李翠花甚至有一种，她的这个女儿，现在其实有一点点看不起她的意思。

“妈，你都三十五岁了，应该学着长大了。”

“人的一辈子，不是只有男人和情情爱爱一件事情的。在这种别人都看不起你的时候，你更应该争气一点，更应该做出一番事业，让别人刮目相看的。”

脑子里想着自己女儿刚才说的那些话，李翠花就是想不通她一个才刚刚满十八岁的小姑娘，怎么就能说出那样的话。

想到此时，李翠花猛然意识到这几天她忙着难受，忙着给老三改姓氏，都忘记女儿十八岁的生日了。

随即她立马无视自己父亲刚才的叮嘱，一脸歉意道：“小小对不起，妈妈忘记前天是你生日了，要不妈现在就去给你煮个长寿面补上？”

“对啊，我们确实完全忘记小小的十八岁生日了？”

被女儿一提醒，李奶奶也立马反应过来。

“确实，最近确实太忙了。要不，我现在就出去买点猪头肉和凉菜？”

他们家的生日，基本就是做一碗面条，外加多做几个肉菜。猛然反应过来，李爷爷也立马放下了手上的碗。

“这个我早就准备好了，你们一直没提，我还以为我记错了呢。”

这两天刚刚被母亲改了名字的李晓阳，迅速跑去自己的屋子，从里面拿出了一副画着一家六口的水彩画，高高兴兴的递给了李晓玫。那副画上没有爸爸，明显是小孩子最近专门新画的。上面还俏皮的写着，祝愿姐姐永远十八岁的文字。

这字歪歪扭扭的，看着就感觉磕碜。

但看着这幅画，刚才表情一直恹恹的李晓玫立马露出了大大的笑容。

“没事，没事，要不明天妈带我去新开的少年宫瞧瞧吧，或者去大馆儿也行。”

李晓玫说的少年宫，是市里最近新开的一家少年宫，李晓玫确实一次都没有去过。她说的大馆儿，是沈阳家家户户都喜欢的辽宁体育馆。那个地方经常有各种大型的文化演出和体育比赛，整个体育馆几乎能容纳上万人，也被他们叫做万人体育馆，是李翠花以前经常三个孩子过去的地方。

想到自己上次过去时，是带着三个孩子过去。轻轻的点点头，李翠花毫不犹豫道：“那也行，那就明天上午去少年宫，下午去体育馆。”

“对，今天毕竟已经晚了，再准备什么确实不赶趟了。明天你们娘三出去好好玩玩，明天晚饭我准备面条，到时我让你爷爷买一些卤肉烤鸡烤鸭那些。到时我们叫上你宋爷爷，王爷爷他们，我们几家再好好庆祝一下。”

看了一下外面已经黑了的天，李奶奶也特别温柔的说着。

“对，白天你带着两个孩子好好出去的庆祝一下。中午可以在外面吃上，但晚上绝对要把肚子空着。到时我们叫了邻居们，大家好好的庆祝一下。”

刚才说着要出去买卤肉的李爷爷，也重新坐下附和着说了起来。

“听说大馆儿最近一直都有篮球比赛呢？”

在大家议论声中，从小就喜欢体育赛事的小晓阳也兴奋着。

“对，这个刚才新闻上出来了，那明天我们也可以一整天都去大馆儿了。”

想起刚才看过的新闻，李晓玫也做出特别兴奋的模样。

李翠花刚才完全没有留意后面的电视机，她也不清楚女儿儿子现在说的事情是不是真的。

但看大家都很激动，看女儿儿子都恢复了往日的活泼，她也跟着下意识点了头。

所以到了第二天的时候，尽管知道自己丈夫过两天就要去哈尔滨了。李翠花也被自己儿子女儿催着，收拾了一些吃的和喝的，带他们去青年大街的万人体育馆了。

他们走后没多久，被调到哈尔滨的江卫林便顶着小区大家异样的眼神，尴尴尬尬的来李家借户口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