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鸢一只手捂着小腹缓缓起身，笼着水气的眸子定定地看着他。

夜色忽然安静下来，她只能听得到自己胸腔里一沉一沉的心跳，像鱼跃浅海翻起一片片咸咸的浪花。

两个人就这样僵持着对望，她们之间其实离得并不远，任谁走几步都能到达，但偏偏谁也没有动。

007急得在两人之间窜来窜去，原本欢快摆动的尾巴也偃旗息鼓。

“嗷呜~”

它很倔强地对着月亮发出一声嚎叫，以表达自己的不满。

“回去了。”许逍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安抚着焦虑的狗子。

“需要我扶吗？”许逍仍旧没有动，他不敢轻易越位，因为不知道下一次拿到的是黄牌还是红牌。

他动了动喉结，克制着自己眼底的情绪，看着凉亭里清瘦的女孩，被月亮笼上一层湿湿的寒气，显得很遥远。

“不用了，谢谢。”

唐鸢咬紧贝齿，走出凉亭。许逍待她走在自己身侧稍前一些的地方，才迈动步子跟上。

他的腿本就长，寻常走路都是风风火火快的很，今晚却难得走出了月下漫步的显适感，007也跳着轻松的步子靠着唐鸢走，似是在护卫她。

两个人都很默契地没有说什么话，离奇的是，唐鸢动荡了一整天的糟糕情绪，仿佛被这个无风的夜晚治愈了，竟生出一种莫名的安心。

她们彼此错了一个肩位，很近，却始终隔着一个沉默的凉夜。

许逍不是第一次走在她身侧，读书的时候，他总是藏着心思走在她附近。

跑操的时候，食堂排队的时候，走廊中错位擦肩的时候。

他不记得自己在多少个时刻，默默计算着两个人的距离，有时是几排，有时是几步，有时近在咫尺他却不敢说一声“同学”。然后在一次又一次无人知晓的时刻，为着他们彼此更近的距离而感到雀跃。

他像个窥视别人的小偷，最后却输掉了自己的理智。

许逍曾在年少时，无数次感到无地自容。

是不是每一所中学里都存在这样的女生，她温静美好，却被其他女孩所鄙夷痛恨。在她目光难触的阴暗角落里，被人用最下流的语言诅咒，不知在多少个深夜里，她不请自来地进入每一个男孩的春梦。

他们渴慕她的目光，她们嫉妒她的骄傲，不愿说出口的喜欢和肆意蔓延的厌恶将她撕成两半。

以至于，她一时成为人尽可夫的□□，一时成为清纯高洁的女神。两种混乱而冲突的形象集与她一身，她却无所察觉，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把目光分给世界之外贪慕她的那些无耻之徒。

在全校人的目光中，她总是低着头走路，鲜少同人说话，恨不得将自己藏入尘土里。

在那些女孩的注目下，她脊背挺得太直，已成某种挑衅，沉默的战书丢在她身上，她却一无所知。

在那些男孩的窥伺里，她在当晚的梦中乖觉地承受着蹂躏和折磨，直到她喉咙里再发不出一点声音。

从某个时刻开始，她成了大家心照不宣的禁忌，没有人再愿意提起曾对她龌龊的心思，没有人认为自己伤害过她。

她不为流言所伤，兀自散发芬芳。

多年之后，有一个曾经的男孩，再次走近她的身边，尘封的怯懦纷至沓来……

许逍借着月色看见了唐鸢耳后的那一小截伤疤，却似是被烫到一般快速地移过了视线。

唐鸢忽然停下，许逍忙往后撤了半步，显得很狼狈。

她抿着唇很小心地笑了一下，却让他一时羞愧地说不出话来。

“对不起，下午是我自己情绪不好……我…还不太习惯和人走的很近。”

“是我越线了。”

许逍没有看她的眼睛，那双眸子太过通透澄亮，他怕她发现什么蛛丝马迹。人总是偶尔勇敢，偶尔懦弱。有什么声音叫嚣着让他去牵住她的手，又有什么声音咒骂着他过去的无耻和逃避。

他们没有未来。

……

昏暗的房间里，许逍从床头的盒子里取出一张塑封过的照片。画面的背景是中学校园，大家还都穿着青涩的校服。这张照片主体很乱，似乎没有一个主角，只有左下角扎着马尾的女生背过画面，向远处跑。

没有聚焦，一切都只是模糊的影子。

许逍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地摩梭过女孩的背影，借着窗外冷色的暗光，看不知道自己此刻的神情像一只狗。

007听着隔壁浴室传来的哗哗水声，急的直挠门，想出去。

无奈这次卧室的房门被许逍从里面反锁上，它纵然几次拨动把手也没能打开，折腾了半天又蔫蔫的走到许逍床边，探出一个小狼脑袋，泄愤似地对着他新换的床单喷气。

许逍随手放下照片，双手固定住007作乱的脑袋，同它直视，过了半响才压着声音半含酸意地说出一句：

“在这个家里，她好像更喜欢你。”

007不明白主人在做什么，想努力伸长脖子够着舔舐他。

许逍松开手，狗子落了一个没趣。

他看得出唐鸢是喜欢狗的，可她为什么又会带着那种怯意？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他全然不知。

从前和现在，他都没资格知道，更没资格参与她的人生。

天知道他那天有多反常，竟然敢抓着她的手去领证，以至于他事后每每回想起来，心里还是会忐忑。他知道那个人不是他，也会是别人，只是他刚好在那个瞬间出现，霸道地占据了这个位置。

但许逍又不死心，他想三万多天里会出现那么多巧合与偶然，但偏偏是自己……

暗恋，是悄悄喜欢一个只活在自己想象中的人。他窥视着远处的水仙，却从没有走近真正闻一闻它的香气，只靠幻想补充它在夜晚溢出的芬芳。

许逍是那么急迫地想要知道，却不得不克制着靠近的动作，他害怕自己就此失去想象她的权力。

水声终于停了。

唐鸢洗完澡换好衣服，将许逍借给她的衣服洗干净晾在阳台才回了房间。

这是她住在这里的第一晚，她反锁了房门，缩在床上打开许逍今晚带回来的第二个袋子，里面有冲饮的红糖姜茶还有一些即食的三明治和饭团，看得出他是将附近便利店能吃的东西都扫回来了。

唐鸢是真的觉得这个男人很细心，即使在两人这么尴尬的时候，也顾及她有没有吃东西。

她撕开一个饭团，大口往嘴里塞，另一只手从购物袋里取出小票将他垫付的钱加起来，发了一个整数过去。

手机屏幕刺眼的白光让许逍忍不住眯起了眼，他点开消息通知，画面中弹出一个侧脸的小猫头像。

【谢谢】

他嘴角不可察觉地动了动，他点了确认，在还犹豫该发什么表情包的时候，那边又发过来一个消息。

【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方便，我家里的人想见见你。】

许逍想起今晚去给李瑾送东西时，被全家人的严厉盘问，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我家那边也要走一下形式，等我下周看看警队安排，你什么时候休息。】

唐鸢浑身泄了气瘫倒在床上，忍不住烦躁用被子裹住了自己的头。医院不仅给她停了刀，还停了她的门诊。

【我都行，看你安排。】

发完这一句她关掉手机,彻底让自己陷入柔软的被窝里。

接下来的几天，唐鸢几乎没有见过许逍一面。

他的工作似乎很忙，想想也是，警队里总有忙不完的案子，写不完的材料，只有在很晚的时候，她才在卧室里听见屋外他稀稀簌簌换鞋的声音，接着是他卧室里关着的007兴奋地挠门，不时捏着嗓子叫几声。

唐鸢心里有些不好意思，她觉得是自己的到来限制了狗子的发挥，明明是那么大的家伙，白天却要被关在那样一个小的房间里。倒是许逍很勤快，每天晚上不管多晚，都会牵好绳子带它下去遛一遛。

这几日天气转了性，一改上周的干燥闷热，雨水下起来就止不住，屋里屋外都湿漉漉的，闷的她有些透不过气。

许是她将许逍的那件衣服晾得太偏僻，这几日他居然没有收走。

唐鸢狐疑着摸了摸垂下的袖口，潮湿就算了，还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腐锈青苔味。

“糟了。”

她手忙脚乱地将衣服取下来，仔细嗅了嗅，水臭味几乎长在了每一条缝线里。

唐鸢探了口气，默默将衣服的尺码记在心里。

老实说，许逍家里的那台老旧滚筒洗衣机他不太会用，所以这件衣服是手洗的。这衣服料子本身就结实，沾水后就更重了，她废了好大的劲才勉强拧干。本来以为大太阳晒一晒也就干了，没想到正碰上台风雨。

凌晨两点，许逍忙完队里的案子回来。

这几天他已经习惯了轻手轻脚，007听到门外钥匙孔转动的消息，兴奋地用鼻子拱这门，发出一声声粗重的呼吸，只是却不再像前几天那样用力地巴拉门。这大家伙聪明的很，被许逍教育过就很上道。

许逍走近自己的卧室房门，却发现门把手上挂着一个黑色的纸袋。他将袋子打开随意翻了翻，是一件新的外套，尺码和自己的一样，在纸袋角落还有一张手写的卡片。

【对不起，洗坏了你的外套，希望这件你会喜欢。】

他不受控制地笑了一下，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还有一件外套在唐鸢哪里，只是最近队里突然有了案子，他忙起来就将这件事忘的一干二净。

翻到卡片的背面，还有一行小字。

【白天你可以把007从卧室放出来，我不介意。它最近叫的很委屈。如果你放心，我可以帮你照顾它。——唐鸢】

她的字迹娟秀却带着流利的笔锋，似乎在那副温婉顺良的皮囊下还隐藏着什么尖锐的东西。

许逍将纸袋子挂回去，径直走到阳台，之前挂在这里未干的衣服已经不见了。

他又来到卫生间，发现角落里已经挤了一台洗衣机和烘干机，将他老旧的那台滚筒洗衣机衬的很狼狈。

许逍看到烘干机的提示灯还亮着，他随手打开舱门，从里面取出那件已经干透的外套。

摸起来手感竟然要比从前更加贴合柔软，一股熟悉的香味瞬间将他整个人包裹住，这种清冽酸甜的柑橘味和她身上的一模一样。

一转头，他看见架子上码放的整整齐齐的洗护套装和留香珠。

许逍一瞬间有些恍惚，他突然记起很多年前他还没上中学的时候，他母亲也总是喜欢买各种花里胡哨的洗衣液，那时候他们爷儿俩身上总是香香的。

后来，母亲去世，他们就莫名其妙穿上了干巴巴硬的扎人的衣服。那时候他不明白，只是换了个人，怎么洗出来的衣服就是这样的天壤之别？无论他搓洗的多使劲，放多少皂粉，洗出来的衣服都是那般僵硬，毫无生气。

他将衣服仔细叠好，将那台老旧的洗衣机小心地搬出门，放在小区的回收站，顺手丢掉的，还有许逍和他爸用惯了的小半袋皂粉。

许逍没控制住自己，点了一只烟，浓郁的夜晚里空气中只凝滞着一星一灭的橘黄火星，地上四处笼着潮湿的水渍。

他抬头，看见那盏窗子里透出柔和的暖光，耳边风声呼啸，他听见塞壬在幽蓝的的海面唱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