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车行驶,声音响彻云霄。
俞子衿和筲年坐在车上,前者低头注视着自己的手,上面有细小的疤痕与成长的痕迹。
当时在战士营里,起初会觉得日子过得很慢,纯纯累的,可越往后走,越陷入一种岁月静好,就不会觉得日子过得很快。
别人岁月静好是浇花,他是训练。
俞子衿不自觉勾了勾嘴角,实在是没想到,他居然真的成为了一名战士。
不光是他,还有和他一起的那三个小伙伴。
他们四个,都是很厉害的战士。
就像当初十八岁,从医室回到队伍那路程里看到过的军官们。
岁月荏苒,更迭波澜。
他端起枪,抚摸着自己手指内侧的厚茧,耳边没有任何人说话,鼻尖仿佛可以嗅见硝烟的味道。
“昨天侦察到越线的部分北国战士,今日仍在南国边界徘徊。”李一斩带着耳麦,收听着来自营内的消息,他沉声吩咐了几句,掐断了交流。
等着军车到达前线营地,一些人飞快扎好帐篷,搭建掩体,立起国旗。
这儿的环境很差,更多黄沙堆积,被飞卷起呼呼地往脸上糊,还不是最糟的,到了冬天,北风那个吹,才叫实打实的峻厉。
俞子衿想起之前翻裴廿青的口袋找口香糖吃,自从对方当了狙击手,就会带一些糖。
糖是薄荷味的,他吃着吃着就问,说一个狙击手会更讨厌哪个季节。
裴廿青也捻了颗糖扔进嘴里,薄荷的香气充斥着口腔,他摇了摇头,回答道哪个季节都一样。
或者说,蛇鼠虫蚁,酷暑寒冬,这些一点都不可怕。
能令狙击手心惊胆战,汗毛都竖起来的,是瞄准镜中有枪口对准了自己的位置。
这会让狙击手觉得自己已经暴露了,但撤退和开枪都不是最佳选择,逃跑又会成为追捕对象,生死都不在自己手中。
煎熬无比。
哎。
如果裴廿青在这里就好了,毕竟,熟人会有安全感一点。
他叹息一声,看了眼旁边的筲年,算了,娃娃脸就娃娃脸吧,凑合。
北国既已挑衅,南国准备先发制人,打他个措手不及。
俞子衿按照军令调整状态,检查装备,准备跟随几支小队朝国线移动,狙击手也全都就位。
而李一斩正听着耳麦内的声音,眉头的皱纹可以夹死一只蚊子,神色沉重,与耳麦说完 ,他用着浑厚威严的男声道:“出发。”
就这样,第一战来了。
俞子衿随着小队隐蔽着行走,有时候会恍惚一下,觉得是在训练的路上,但马上他就警示自己的行为,全身心专注地投入路途。
再怎么说都是南国的地盘,总归有底气,小队靠着没用的默契和狙击手的牛逼夺得第一战的胜利。
北国一看,也不说谁先开始的,死乞白赖地觉得你打了我们的人,那我们不得不还啊。
好,正面交锋开始。
今天不是我攻你三里地,明天就是被占了五里,倒贴两里。
这一打就是两三个月,五月末时,北国势力陡然猛增,一天比一天强,且好似熟知南国作战策略,后者被打的连连败退。
俞子衿在这时被带入了李一斩的帐篷。
帐篷里,李元帅在和耳麦连线,他似乎听到了什么,有一瞬间的怔愣与不可置信,眼神泛起悲伤,转头看了看战士营的方向。
发生了什么。
俞子衿懵逼地站着,一脸迷茫,但也不敢先开口,而坐在李一斩旁边的士官严肃地吓人,死死盯着他,盯得他直咽口水
“俞子衿。”
“是。”
李一斩掐断耳麦,道:“你和朱夏什么关系?”
“上下级关系。”
“那你和筲年什么关系?”
俞子衿有些纳闷,说朋友肯定浅了,他想了想,道:“战友关系。”
“筲年上星期回营,却没有准时归队。”
我靠,真的假的。
俞子衿大为震惊,他的确知道对方受伤了回营,但仔细一想,确实有好几天没见过筲年了。
可战火纷飞,他还以为见不到是因为两个人在不同的地方作战。
李一斩看他的表情,眯眼道:“你不知道?”
“不知道。”
一顿压抑的问话结束,俞子衿被留在帐篷里待命,并且有战士在帐篷前把守。
他独坐于帐篷内,感觉和帐篷外形成两个纬度,声音好远,都听不清晰。
心脏在安宁的环境下恢复缓慢跳动,战场上的热血沸腾刺激着大脑,此刻别的情绪复苏,强烈的不安席卷着身体。
彷徨,太彷徨了。
为什么要单独问朱夏和筲年,难道这俩被发现谈恋爱?
这也……太荒谬了些。
但筲年为什么没有归队?
俞子衿坐在椅子上,双手交叠握拳放在牙齿下细细啃咬,而且为什么裴廿青还不来,他那留营观察要观那么久么。
越想越困惑,百思不得其解,他啧了声,开始揉捏起自己的手腕。
好在他把训练的东西都揉进了身体,就像裴廿青说的,战争中他已经够强,除了些严重的皮外伤倒也没断手断腿。
夜晚,隔着帐篷都隐约看见火光,但太远,又隔着布料,看不真切。
两国交战的区域惨不忍睹,焦土火点到处可见。
俞子衿在帐篷内疯狂来回踱步,巨大的疑问让他焦躁,但军令如山,他就在帐篷里等,没想到等来了南国的求和。
这战役,以这种方式结束。
南国派军留驻,携了一批战士回营,这其中就有俞子衿。
夏季来了,原野很美,草不高不低,绿地滴出颜料来,惹人喜爱。
太阳高挂,晴空万里。
如果坐在窗边,把车窗摇下,风就会灌入你的身体,让你有要飞起来的错觉。
而俞子衿高度的精神压力使他昏睡了过去,幸运的是,这次没有再做恐怖噩梦了。
例如有人在小巷子里给他来一棒子那种,还顶着裴廿青的脸。
但他没想到睁开眼醒来时,却看到了医室熟悉的天花板,耳边是痛苦的抽气声与忙碌的脚步声。
妈的,怎么又给他抬到这里来了。
俞子衿揉着太阳穴,觉得天花板有些不对,仔细一打量,发现墙壁上面多了星星点点的黑灰色,像是被火籽烧出来的洞。
俞子衿偏过头,又看到了角落里破的大洞,已经被修补过了。
什么鬼,总感觉哪儿很怪,他嘶了一声,脑袋有点痛。
但违和感实在太明显,不得不注意,他仔细琢磨了会儿,就明白这感觉从何而来。
是裴廿青。
俞子衿有些落寞,他非常不习惯,以往这种情况一醒过来,裴廿青都会在床头看着他,然后会问他还疼不疼,给他递水喝。
怎么这次不见他,他人呢。
自从上了前线他就没再看到过这人,俞子衿心里郁结,他下了床,正心里不是滋味,就感觉有人走近。
哈,就知道,小样,这不来了。
俞子衿美滋滋地抬眼,却看到一张很熟悉但又不太熟悉的脸,是他下铺的舍友,他蹩眉道:“你怎么在这儿?”
“路过,这不是看到熟人了么。”
“哦。”俞子衿稍稍停顿,接着道:“你知道裴廿青在哪儿么?”
不料对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迟疑地道:“你不知道?”
“不知道啊。”
舍友沉默了会儿,挠了挠头,好像不知道怎么组织语言,良久才憋出一句:“呃……那李元帅找你问话了么?”
“问了。”俞子衿诚恳地点头,他寻思着这人吞吞吐吐太浪费时间,自己直接去找裴廿青算了。
谁想刚迈出一步,舍友道:“我也被问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搞什么啊,俞子衿有点焦急:“我说了不知道,你想说什么就说。”
“前一段时间,朱夏在营内引爆数十颗炸弹,造成很多人受伤,小部分人死亡,他拿走了军部私密资料,与筲年于爆炸后消失踪迹。”
……
好像是每个字都听得懂,合在一起怎么就听不懂了。
“你的意思是,朱夏是北国的人。”
“没错。”
俞子衿一时间呆住了,这不,不是更荒谬了么?
这比你六十八岁扛了一上午水去浇地,结果发现浇的是领居家的地的事还荒谬。
他怔了怔,继续道:“那筲年呢?”
舍友啊了一声,摇头道:“不清楚,不过他爸妈是军营的人,但已经去世了。”
“……”
“不过这么看来,人是被朱夏掳走的。”
妈的,俞子衿闭了闭眼,信息过于劲爆,以至于脑袋都烧干了。
他只知道自己现在要做的事就是找到裴廿青,他太需要对方了。
“你告诉我,裴廿青他……”
话没说完,一阵慌乱声传来,由远及近,一群抬着一个担架两人身旁经过,朝着门口出去了。
舍友还愁怎么告诉俞子衿真相,后者已经说不出话了,他清晰地看到那个担架上面的人,居然是斩石。
虽然只是仓皇中一眼,但他也能看出来,斩石脸部苍白,毫无血色,衣服已经被鲜血染尽,在这么多天里已经变成了干褐色。
斩石死了。
俞子衿有点眩晕,朱夏,那个被他称为少校的北国人,把石头杀死了。
思想放飞,大脑一片空白,等回过神来,他已经被舍友拉到了医室外的空地上,可以看见担架旁围了很多人。
俞子衿用力扒开人群走到最前面,看着斩石脏兮兮的脸。
怎么说呢。
斩石其实是一个喜静的人,如果不是筲年的活泼性子,他应该会寡言一些,至少不会在和他们一起打闹开玩笑。
那么高的个子,皮肤黑黑的却不显憨厚,只是会腼腆,拳打的好,枪也耍的好。
俞子衿的喉间哽咽,鼻头泛酸,有点想哭。
当初李一斩不让斩石上战场,他还和对方笑着说,没关系,至少可以活着。
怎么会,怎么会变成这样。
正难过,忽然,人群耸动,主动让开了一条道路,李一斩走了进来。
十八那年第二次入营以来,俞子衿就明白李一斩确实比普通的大叔厉害不知多少倍。
那股浑然天成的压迫感和臣服感,数十年的军旅使他变成了一个不可多得的元帅。
什么大叔,都是少时不知轻狂,乱说一通。
这位李元帅走到担架旁边,脱了帽子,轻轻的蹲下来,也就是这时,俞子衿才看见对方头上有很多白头发。
人活在世上,孰轻孰重,总该捏得清。
能力越大,责任越大,不守护国家安宁,枉为一国之战士。
南国求和,好不容易等一切办完,李一斩立马带队赶回,不要命地开完会,处理完军营资料失窃问题后,才有时间来看斩石。
即使他明白,斩石早已经去世了。
众人皆沉默着,听着李一斩说:“你要开心,你要幸福,好不好?”
或许是觉得这样有点卑微,失了爷爷的威严,他当即又正了脸色,凶巴巴开口:“必须开心,幸福,你的世界以后没有我了没关系,你要自己幸福。”
众人还是沉默着,暖风吹过,扬起黄沙,扑在白净的担架布上,李一斩见状,俯身用手扫落。
然后,俞子衿看到这名从不展现任何柔软情绪的人没有起身,反而毫无征兆地趴在了尸体上,带着哭腔悲伤地喊道:“石头,石头,没有你我怎么活啊,石头啊,你带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