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苏离的话仿佛一块大石，砸得霍骁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他声音发涩：“我只是大概知道古时候有所谓的贞洁牌坊，但是不知道居然有那么多的人……”
不了解这段历史的人，路过那些牌坊的时候，很难想象得出，这一座座高大的石头牌坊，到底压死过多少人。
苏离叹了口气，轻声道：“别多想了，这些都是旧时候的事，现在已经没有这种残忍的风俗。那些牌坊作为古迹留在这里，也有警示后人的作用。至于陈贞娘，无论她有什么悲惨过去，都不是她抓人做替身的理由，我会处理的。”
“……你要怎么处理？”
“遇到这种情况，我们一般会让恶鬼魂飞魄散，以免恶鬼继续害人。”
霍骁：“……”
苏离静静看着霍骁，等待着霍骁的反应。他不是第一次从水鬼手下救人，当然知道会有什么问题——那些替身曾和水鬼情绪相连，对水鬼的悲惨记忆感同身受，许多人自我带入，同情怜悯那些水鬼。他要对水鬼动手，有时还会被苦主阻拦，简直令他毛秃。
霍骁沉默良久，才道：“我不了解你们玄学界的规矩，但是我也明白袭击过人类的野兽必须被击毙的道理。如果她真是想要害人性命的恶鬼，那确实应该受到惩罚。不然是对受害者不公，也是将其他人置于险地。”
苏离微笑：“你能这么想就最好了。”
霍骁：“……”
之前在水下的时候，他曾亲身经历过陈氏生前的事，知道她并不是一个坏人，只是个可怜人罢了。可人心易变，就算她生前是个好人，死后在这里被囚那么多年，谁能保证她的心性不变？她这次能拉自己下水，以后也可能拉其他人下水。所以霍骁虽然同情陈氏，却做不到开口替她求情。
道理他都懂，却还是觉得难过，心里沉郁得像是灌了铅。
“霍先生，如果你没有更多的问题的话，我要开始干活了。你在船上待着就好，不会有危险的。”
“好的。”
霍骁松开握着苏离的手，靠着船头坐好，背上却忽然撞上一个毛茸茸的东西。
他吓了一跳，立刻转头，就见船头竟蹲着一只猫。那猫通身墨黑，与周围夜色完美地融为一体，如果不仔细看，根本难以发现。唯有两只碧色猫眼如同萤石一般，在黑暗中发出碧莹莹的光，直直盯着他。
这里怎么会有猫？
霍骁想问问苏离，又怕打扰到他，只好和那只黑猫大眼瞪小眼。那猫倒也安静，不声不响地，看了他一会又扭头去看苏离。霍骁便也跟着转头，就见苏离摸出一小瓶二锅头，掰开瓶盖，将酒液倒进湖水中。
酒液破开湖面，荡起一晕一晕的涟漪，渐行渐远。随后安静的水面忽然开始翻滚，咕噜咕噜冒着泡，仿佛不是酒被倒进水中，而是水被倒进油锅一般沸腾起来。
苏离望着水面，缓缓念出一段话来，那音调十分古怪，听着有些像吴越一带的方言，又有些粤音的痕迹。奇怪的是，明明霍骁是会说粤语的，此刻却仿佛在听天书，根本听不懂一字半句。
待他吐出最后一个音节，涟漪中心的水面迅速回旋凹陷，瞬间形成一个漩涡。那漩涡越来越大，越来越深，仿佛要深入湖心一般。而从那漩涡的中心，竟渐渐浮上一个白色的人影来。
和苏离那种白皙如玉般的肤色不同，她白得像是一尊没有血色的石膏像。比她肤色更白的是那一身孝服，像是旧时的那种老款式，湿淋淋裹在她身上，向下滴着水珠。
她向苏离福了一福：“苏大人。”
苏离：“陈氏，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叫你上来。”
陈氏看了一眼霍骁，立刻跪下：“是因为小女子动了不该动心思。可是苏大人，小女子是有苦衷的，求求您网开一面，饶了我罢。”
“你有什么苦衷？”
那只黑猫忽然从船头跳了下来，冷冷说：“阿离，不要听她狡辩，他们鬼话连篇，全不可信。”
霍骁：“！！！”
猫在说话？？？
霍骁目瞪口呆，然而根本没人注意他。黑猫继续道：“她无非是想抓个替身，好让自己脱身。说什么有苦衷，不过是想引你们同情，好放过她。”
苏离：“我不会轻信于她，但她要是真有苦衷，听一听也可以。毕竟她在这里已经八十多年，从没做过恶事，以前甚至还救过一个落水的孩子，可见心肠不坏。今天突然对人出手，事有反常必有妖，总要查清楚原因。”
黑猫：“何必多此一举？不管她有什么苦衷，都不能去谋害他人。”
它已炼化衡骨，能吐人言，自然也能念咒，便打算亲自召来九天玄雷劈死这恶鬼。只见它竖起一只雪白猫爪，粉色爪心正对天际，猫脸严肃，胡须轻颤，口中念念有词：“乾坤无极，风雷受命；龙战于野，十方俱灭！”
随着黑猫吐出一个又一个的音节，天上隐现电闪雷鸣。而它迈着猫步，尾巴翘起，正立于闪动的雷光间，一身黑毛无风自动，油光水滑，看着颇有神威。
“太乙……”
只可惜咒语还没念完，就被人捏住后颈一把拎了起来。四只雪白猫爪顿时在空中一阵乱划：“苏离！你干什么，快放我下来！咪咪咪喵呜……”黑猫又惊又怒，一时气得连人话都说不全了，咪咪喵喵地大叫。
“阿玄，你这么漂亮的一只小猫咪，火气不要这么大。她有什么苦衷，咱们不妨听一听，听完再劈她也不迟。”
阿玄什么都好，就是脾气有点急躁。苏离无奈，转头看向跪在地上的女鬼：“陈氏，你站起来说话，不用跪我。”
陈氏瑟瑟发抖地看他一眼，听话地站起身：“苏大人，玄大人他……”
“不用管它，你说你的。”
玄猫朝苏离竖起中爪：“他喵的。”
“……”苏离无视了玄猫的抗议，继续问，“陈氏，你在鸳鸯镇这么些年，从未害过人，今天突然对无辜路人出手，到底是为什么？”
陈氏顿时红了眼眶，说道：“苏大人，您知道的，我生前为夫家所害，淹死在这个莲花池里，已经过了八十多年。我死的时候，留下一个女儿，还不满一岁。这么多年来，我日日夜夜都在想她，想她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吃饱穿暖，嫁了什么样的人家，日子过得开不开心，是不是也有了儿女。”
“我虽然十分思念她，却困在这一方小池塘里，不能去寻她。我也知道抓了替身就能离开，可即使如此，我也不曾动过害人的心思，就是不想做伤天害理的事，想替我的囡囡积德。”
霍骁：“既然如此，你今天又为什么要抓我？”
陈氏哭道：“母女连心，前几日我感觉到囡囡阳寿将尽，即将魂归天地。我死后才知这世上根本没有阴曹地府，也没什么转世投胎，人死之后七日魂散，就是彻底没了。再过几日，这世上就再没有我的女儿了。”
“我能感觉得到，囡囡就在青龙都，可恨自己离不开这片莲花池，去不到她身边。我心中焦急，担心见不到她最后一面，才想快点找个人附体离开。恰好这位先生阳气极重，我便一时动了妄念，想借他身体离开此地。”
苏离：“原来如此。”
至亲离世前，血亲之间会有所感应。陈氏感应到女儿大限将至，心里急了，才动了抓替身离开的心思。
玄猫哼了一声：“你想见你女儿，就去害无辜的人吗？”
“玄大人，我真的没想害这位先生！我没有想要夺舍，只是想暂时附他的身，借他躯壳去看女儿最后一眼。我可以感应到囡囡的位置，等见过囡囡，我便将身体还给他。之所以挑中这位先生，也是因为他身上运势极旺，被鬼附身最多生一场病，于性命却是没有妨碍的。”
玄猫：“鬼话连篇！你当我不了解你们这些水鬼吗？你要是真上了他的身，怎么可能舍得再出去？一旦出去就会魂飞魄散！你难道不知道？”
“玄大人，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可我真的没有想害人性命。我抢走他的身体又有什么用？我的囡囡都要死了，我就算活着也是孤零零一个，又有什么好活的？”
她又转身乞求苏离：“苏大人，求求您大发慈悲，我生前连囡囡最后一面都没见到，没有听过她叫一声母亲。我们母女分离了一辈子啊。如今她也快死了，我只想在她死之前见她最后一面。若再不去看她，此生再无相见之日了！”
她苦苦哀求着，仿佛杜鹃啼血，悲痛至极：“我见了她，之后便是天打雷劈，魂飞魄散，我也心甘情愿，绝无怨言！”
“可怜天下父母心……”苏离长叹一声，“陈氏，我帮不了你。这里没有任何你女儿的东西，无法卜算她的位置，将她带来见你。”
“苏大人，求求您帮帮我……”
霍骁：“……”
他听着陈氏声声哀求，脑海中纷纷扰扰，闪过无数凌乱的画面——有陈氏熬夜替女儿缝衣服的样子，有老妇人和次子冷酷虚伪的嘴脸，有黑暗水面上孤独无援的那只手，还有那些至今仍矗立着的高大牌坊……
他抬起头，心中做了一个决定。
霍骁：“她女儿不能过来，她可以过去，亲自去找她的女儿。”
作者有话要说：玄猫念的咒语是网上找的《太一拔罪斩妖护身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