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

贵妃下葬这日林却起了个大早，不是他想早起，属实是因为帐子外面走动的人多。索性睡不着，他想着干脆起了床去外面看看。

林斜源向来是起的比他早，被子另一侧是凉的。应该是去帐子外处理事情了。

昨晚林斜源并没有问他什么事，只慢悠悠的说了句，“用你的伤换她命，她都不配。”

嚣张至极。

但让林却心折。

没人跟他说过这种话，自林却有记忆起就懂得利益交互的规则，无论是现代那个缠绵病榻的他，还是仙山里高立云端的他，他身边的所有人执行的都是等价代换：现代他如此脆弱，却能够受到最精细的照顾，靠的是他的父母留下的遗产。仙山的他于之掌门，是被托付的师侄，于之玉露师姐，是推脱不了的责任。这些他都明白，他得到的照顾靠的是卢雪深。

处处都是公平交易，所以他觉得用自己受伤引徐衰兰入局，稳赚不赔。

但是有个人告诉他这并不等价，徐衰兰的命都不够。他怎么能不动心？

林却洗漱完出帐子，正打算去找林斜源，看到林斜源在帐子附近，他掀开帘子一眼就能看到的地方。

他身边站着谭云楼和另一个不起眼的太监。

“来得正好。”站在一边的谭云楼说。

林斜源挥手让太监下去，又向他招了招手，林却跑过去，“要开始了吗？”

“还有一刻钟，本打算那时候再叫你。”林斜源拿了块旁边小桌上的松糕给林却。

“真能睡啊。”谭云楼揣着手说。

林却：“你这个国师这么好当吗？再多说一句我让你马上睡过去。”

谭云楼耸耸肩，走了。

林却手捧着松糕小口小口咬着，刚起床没什么有食欲。他低头看见了刚才太监站的地方有一丝血迹，林却眉头一皱，抬头看太监离开的地方。

“那是新一批的暗卫，这个月出了十二人，现在就只活了他一个。”

林却了然，在他不留意的地方徐衰兰派出暗杀的人绝对少不了。

林却和林斜源在原地用完早膳，刚好到了贵妃出殡的时间。

贵妃的华棺是用上好的金丝楠木做的，外面有一层白玉椁，上面雕刻的是柳锁虹桥花萦凤舸的繁盛样貌。贵妃下葬的地方注定不能造这样的景致，便雕刻在她的棺椁之上，以表哀思。

谭云楼看了眼日晷，站在送葬队伍最前面高喊，“起灵——”

十八人抬的华馆缓缓前行，送葬之人皆身着白衣，女眷包着白布头巾，男子系着白色抹额，无论真心与否都哭得泣涕涟涟。

灵幡和白绫顺着河边的风慢慢飘着，恸哭的人越来越多，特别是经过林却和林斜源身边时，声音放的很大声。其间不乏秀美的宫婢，盈盈一眼看过来真是我见犹怜。

“人要俏一身孝，你说呢？陛下。”林却小小声问林斜源。

宫婢们知道队伍尾部的马车里坐着的是谁，那是天下最尊贵的帝王。帝王就玉氏一位贵妃，贵妃在世时眼里容不得一点沙，宫婢女官们皆不敢太过出挑。贵妃死后，后宫佳丽三千皆改头换面不再掩饰自己的优势，像枝头鸣叫的雀儿一般花枝招展。

实在是玉氏贵妃在世时压她们压得太狠。

林斜源没有管那些宫婢女官的小心机，转头看林却。

林却今天也是一身丧服，往日的配饰一样没带，只戴了条素白抹额，抹额正中心点缀了一枚浅绿色的玉。他眼睛盈着浅浅笑意，好看得像一朵白绢花。

“俏。”林斜源肯定的说。

林却老脸一红。

转眼间华棺已经到了眼前，林斜源携着林却一起跟着走。他们同样穿着丧服，在外人看来与一同送葬的人无二，只是身边不曾有人敢靠近。

“徐衰兰在哪里？”林却问。

“她表明了身份，现在跟在礼官队伍。”林斜源转身向后，林却顺着看过去，在一群老头里面发现了为首的徐衰兰。她面色苍白的穿着丧服，一身的温和气质。唇色淡淡的一脸病容，让人不免有几分怜惜。

她身边的老头们半围着她嘘寒问暖，林却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但看徐衰兰样子游刃有余，想必是应付的滴水不漏。

“她好努力啊。”林却叹道。

“回京之后我会恢复早朝，介时保皇党一派会让她做的一切都变成无用功。”林斜源不紧不慢配合着队伍的节奏走着。

半刻钟后华棺到了提前布置的场地上，那里已经设了十六张矮案，上面整齐码放着礼料贡品。贡品后面依次站着乐师队伍，宫廷乐队里排列着编钟、玉磬、景钟和节鼓，乐师穿着绯红色宽袍，朱红色的裙带鞋履，只在最外面罩了层纯白的罩纱，隐隐约约的红让他们显得更加诡异。

贵妃的下葬仪式与以往完全不同，文舞者和登歌者皆穿绯红色衣袍，与乐师不同的是他们没有罩那层纯白的纱，由此，他们成了天水河边除了华棺之外唯一亮眼的颜色。

谭云楼还是穿着那身红带白袍，他站在祭台之上，十八人抬着的华棺在他身侧。

祭台之下，数百人恭敬肃立，等到登歌者和乐师停下最后一个音节，周围已经全然安静下来，只听见微风吹动灵幡和环佩的铿锵之声。

“起——”

谭云楼喝唱一声，十八人奋力举起那口华棺。

已有灵阁之人将礼料贡品一次放入祭台之下设立的燎炉和十二小龛，不只是放了什么东西进去，火光冲天，燎炉最上方有火凤冲出。

“送贵妃魂归——”

十八人将华棺向前送去，华棺在空中掠过，直接沉没入水，没有泛起一丝水花涟漪。

天水河之水，不浮鸿毛。

祭台之上谭云楼抱着琵琶奏起不知名的乐曲，天水河平静无波，突然吹来一阵带着冷意的风。

林却站在人群里抬头天水河上面的迷雾，在迷雾中，他发现了一闪而过的影子。

看来已经有人将玉氏贵妃的尸身接走了。

“该走了。”

仪式结束后，他们踏上了回京的路。期间林却找机会问了谭云楼，得知他与徐衰兰交涉当晚幻境确实有波动，这个更加坐实了徐衰兰就是幻境主人的猜测。

他们测定了一个针对徐衰兰的局，现在徐衰兰的司马昭之心昭昭，几人心照不宣。

回城途中，林却还留意了一下一路行进的动静，果不其然，一直有源源不断的人在向队伍接近，只不过还没有靠近周围就已经被暗卫截杀了。

真是一路追着杀啊，徐衰兰这个颠婆应该已经发现这是她最后的机会，如果陛下能够成功回京，她所拥有的一切将会重新洗牌。

回京的路途很顺利，除了时不时冒出来的杀手刺客以外，再没有什么事情发生。去时用了三天，回京只用了一天多的时间。

这大概就是皇帝选择亲自出行为贵妃送葬的原因，只要徐衰兰有了刺杀皇帝的罪名，即便是她身份尊贵，生死也能被拿捏在林斜源手中。林却希望的并不是让徐衰兰死，并且表达了自己的意愿，所以林斜源应该不会直接将徐衰兰暗中做掉。

皇帝宣布恢复早朝之后，第二日，朝廷上波诡云谲。

林却还在以前那个主殿大柱的暗处，回到了以前的位置，坐在那里的还是以前的修撰，修撰官很奇怪的看向他。

林却表达疑问，他回答说，“以前也有一个跟你长得很像的人过来。不过那个人有一段时间没来了。”

林却作为掬月的时候，一直是待在后宫里，与前朝很少往来。所以这个修撰官也不知道也不认识他也正常。

他在那里坐的悠悠闲闲的，旁边的修撰又开始说话，“咱们陛下终于恢复早朝了，不然我都担心我要被贬了。若是真将权力全部放给徐尚书，那才是真正的灾祸。”

林斜源并没有设置朝会以外的起居官员，所以修撰官每天的任务就是等待朝会进行记录。能担任修撰官的大多是探花榜眼甚至于状元这样的天骄之子，林斜源连续几个月没有进行朝会，难怪他会急急急。

林却眼神柔和问他，“为何这样说？”

修撰摇头，然后又点头说，“与陛下比起来，徐尚书确实是有几分很狠厉身上的，咱们陛下素来温和宽厚，高下立见。不过外面很多人都在猜测是陛下身体出了问题，要随先皇后一同去了，现在看来似乎并不是这样。现在陛下看上去气色很不错，依旧那么丰神俊朗。”

林却心想，果然是还没有正式进入官场的人，对着他这个刚见面的人都能这么毫无防备，难怪陛下要把他分到这里来做朝会记录，为的是让他好好学习。

陛下真是宽厚温和！

林却点头赞同，随着他的话又看了一眼坐在上位的林斜源。他身穿着深黑色的帝服，看着确实威严，很好看。

朝廷之上林斜源先是一一询问了近来发生的大事，又过问了江南那一带的耕种情况和水利发展。除此之外，一切表现得仿佛是一个比较寻常的朝会，但官员们却觉出其间的暗流涌动，特别是当他们发现跟在群臣末尾靠近殿门的那些陌生侍卫之后。

稍稍处理完其他任务，徐衰兰站了出来。她身穿着正红色的三品官服，只是面色依旧苍白，竟比以前还要白上几分，嘴唇连最后的血色都有些淡去，似乎已经已经病入膏肓。

她拱手行礼，然后说，“陛下，贵妃现已下葬，一切事宜皆都处理完毕，烦请陛下将我那名为掬月的侍官放归尚书府。”

群臣皆惊，四处传来窃窃私语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