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6、

夏邦的另一侧。

与边陲的红灯区不同，这里是居民住宅区，治安算不上一等一，但至少比红灯区那一块好多了，两旁摆夜市摊子的烧烤店都开着张，只要你不说，又有谁能发觉这片城市的天空之下原来还藏着那样不可见人的阴暗与龌龊。

眼前的短暂平安，不过都是夏邦的缉毒警察日日夜夜守护的结果罢了。

“对不住啊，”烧烤摊上，解重楼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妈生日那天我队里事情太多，没能跟你一块儿去，难过了是不是，哥在呢，没事的啊。”

解三七眸光温和，收敛了眼尾那点泪意，笑着摇摇头：“怎么会，我不怪你，我们兄弟两个谁去都一样，我已经跟妈说了，叫她别老想着你，免得害你半夜做噩梦睡不着觉。”

“你这孩子！”解重楼抬手一敲他脑袋，而后开了一瓶没什么度数的啤酒，替他倒上，“哥晚上还得回队里开会，这五条禁令三大纪律摆着呢，就不跟你喝了，我喝点水，敬你一杯。”

解三七拿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酒杯握在手里迟迟没有放下，悬在半空，呆愣地看着亲哥。

“怎么了？”解重楼问。

解三七忽然哭了起来。

拿着酒杯的手还颤抖着，忘记了放掉，然后手里的酒杯被解重楼握着手松开了。

烧烤摊上到处都是喧闹的人群，解三七放声大哭，也不过才寥寥几个多管闲事的下意识往他们那边看了一眼而已，可见人人都有自己的事情做，烧烤摊里喝醉的那些家长里短其实根本就不为人知。

解重楼静静地看着他，默默给他递抽纸。

解三七哭喊道：“哥，你说为什么，为什么别人家孩子都有爸妈，就我们没有啊！哥，你说......这到底是为什么！”

“三七。”解重楼欲言又止。

“快三十年了，哥，我放不下你知道吗！我根本就放不下！四岁的时候，妈妈就死在我眼前，我亲眼看见她中了好多刀，她被别人砍了好多刀！可是我，我根本就不敢哭，我也不敢从柜子里钻出来，我就透过那么一条小小的缝隙看着她被那些来寻仇的毒|贩活活砍死！”

解重楼微微叹了口气：“不哭了，啊。”

解三七狠狠锤着桌面：“哥，我真的好难受，我不敢看她的照片，我害怕，我真的好害怕......”

他们哥俩是双胞胎，出生在双警家庭，父亲是一名普通的派出所民警，母亲是缉毒警察。

哥俩刚出生的那年，父亲为救一位落水的女孩儿出事了，他接警后冲在第一个，把掉进水里的女孩儿带上岸，可他自己却因为体力不支，再加上冬天气候寒冷，水面温度太低而失去了平衡，被水流冲走，再也回不来了。

母亲一个人把哥俩带到四岁。

解重楼是哥哥，比三七早出生几分钟，母亲一直教育他，当哥哥的要爱护弟弟，所以解重楼也比弟弟早一年上幼儿园，是母亲为了培养他当一个称职的好哥哥。

四岁的时候，缉毒警察母亲被前来寻仇的毒|贩找到家里，那个人记住了警察的脸，记住了他们的家庭住址，拿着刀直接冲了进来，当时的哥哥弟弟正在房间午睡，哥哥是最先被惊醒的，扒着门缝看了一眼，立刻摇醒了弟弟。

母亲在客厅里被人抓着头发打，家具乱成一团。

哥哥性格冷静，抱着弟弟躲进了房间的衣柜里，弟弟很害怕，缩在哥哥怀里，眼泪一颗一颗地掉下来，眼看着就要哭出声，而哥哥却一把捂住了弟弟的嘴，不让他动，也不让他说话。

那个歹徒和母亲一路扭打到了房间里，母亲被推倒在地，歹徒恶狠狠地一刀一刀朝母亲砍去。

从小就懂事的哥俩就这么躲在衣柜里，拼命隐忍着哭声，看着自己的妈妈死在别人的刀下。

不要说话，说话就会被发现，就会死。

不要哭，哭声会被听到，也会死。

147、

“哥，我那天去给妈扫墓，你知道吗，我真的很难受，”解三七借着酒劲儿哭得满眼是泪，“哥，你说，我们搬家吧，我们搬家好不好！我再也不要住在那里了，我不要每天下班回去就看见小时候我们躲过的那个房间，我受够了哥......”

解三七紧紧攥着解重楼的手，说的醉话估计等他酒醒了就忘了。

解重楼眼眶微红，克制着眼底的情绪，起身把解三七从椅子上扶了起来：“好，搬家，马上就搬，都听你的。”

“哥，妈妈会不会怪我，会不会怪我没能冲出来保护她，”解三七步伐踉跄，醉得走不稳路，被解重楼一直扶着，却突然猛地停了下来，蹲在路边的树下抱头大哭，“哥，我太没用了，我保护不了妈妈，我连你也保护不了，你为什么要当警察啊，你到底为什么要当警察！我怕，我真的好怕，我怕你也和妈妈一样不要我了，我是个没人要的孤儿......啊啊啊啊啊啊——”

他喊得那么撕心裂肺，快三十年的情感全部在此刻宣泄。

解重楼半蹲下来，紧紧地把他搂进怀里：“别哭了，我们回家，晚上的会我不开了，我跟队长请假，我带你回家去，别哭......”

解三七狠狠埋进他的颈间，哭声还未停歇：“哥，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了，我没有别人了。”

“哥哥也没有别人了，”解重楼手掌顺着他的背，哽咽道，“别怕，咱不是说好的么，咱们两兄弟相依为命，也可以过得很幸福，对不对。”

他这辈子最怕的听见的声音只有一个。

那就是弟弟的哭声。

从小到大都是这样。

他是哥哥，没了父母后他只剩下一个双胞胎弟弟，他必须时刻像个严父，又要像个慈母，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再让家人离开自己。

这些年他把三七当儿子养，他以为自己已经把三七保护得够好了，三七单纯，喜欢摄影和文字，耿童每次见到三七都说这人怎么这么大了还一副小孩子样，怪重楼不会教弟弟，连骂一句都舍不得。

解重楼也在想这到底是为什么，不过他一直都很乐观，他认为弟弟很好，无忧无虑的在那个弟弟喜欢的舞台上发光发热，永远只需要做一个想哭就哭想笑就笑的弟弟，这就够了。

可这次三七在已故母亲生日后偶然醉酒，他才发现其实自己对弟弟的保护还不够，还远远不够，甚至他连那一点家人之间微不足道的安全感都无法提供。

148、

“你喝醉了，”解重楼抓着三七的胳膊把他弄到自己背上，“来，哥哥背你回家，像小时候放学那样，别哭了，听话。”

解三七的情绪没刚才那么激烈了，他趴在解重楼的肩上，垂着头，眼泪轻轻滑下来，掉落。

“早知道，就他妈不该让你这种一杯倒的小屁孩碰酒，”解重楼暗骂了一声，背着他走在回家的路上，“这段时间没吃饭？轻了这么多。”

“哥......我想吐。”

酒疯发完了，这回该受罪了。

解重楼侧眸看了一眼背上人的脸：“该。”

“哥......我对不起你，你就比我早出生几分钟，比我先一年上幼儿园，为什么每次都是你开导我，你保护我，”解三七的声音带了些哭腔，“你还记不记得，以前我不爱吃饭，营养不良，上学的路上低血糖晕倒了，也是你背我去医院......后来，家里没钱了，你为了让我好好读书，休学去打了一年的零工。”

解重楼轻笑一声，把他往背上颠了颠。

当年是因为解重楼少年时候不会做饭，总是糊弄着来，家里也没足够的钱买吃的，也不知道弟弟到底是饿还是饱，才导致弟弟长期营养不良，总是低血糖，后来解重楼十七八岁了，稀里糊涂地就把这个弟弟拉扯大了。

当时解重楼读高三，弟弟晚他几分钟出生读高二，那个特殊的年代里有钱人特别有钱，穷人特别穷，简直是两极严重分化。家里实在揭不开锅，连米都快买不起了，无论是吃饭还是上学，哪儿哪儿都要花钱。

解重楼就跟学校休学，一边出去打零工供弟弟读书吃饭，一边复习高中的知识点；那个时候他过得真的比老鼠还惨，夏邦是边境城市，他白天要去当苦力，会给弟弟零用钱，让弟弟自己解决午饭，晚上要去工地上夜，回来的时候经常是凌晨的十二点多，然后给弟弟辅导功课。

解三七体质没他好，总是生病，没钱去医院拿药的时候，解重楼就只能手足无措地守在一边看着弟弟难受，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只有白天从工地上偷偷从包工头那里倒的水。

而今兄弟俩都熬过了那最艰难的二十余年光阴，各自有了工作，日子也不再像以前那样拮据。

但解三七的眼泪却再次落了下来：“你成绩那么好，那时候你都高三了，你为什么要休学打工，非要看着我高考完了才去复读，复读就算了，你还报警校，你为什么要这样，我欠你的债那么多，为什么不能换成我保护你——”

“就凭老子比你早出生三分钟，”解重楼笑了笑，“你啊，好好的，就够了。”

解三七应声。

他们的影子背拉得很长。

解重楼温和地说：“等我手头的这几个重要任务结束了，我就跟队长和局长说调岗的事，到时候......我让他们批准我去整理档案，或者把我调到别的队，不干缉毒了。”

“哥。”解三七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然后，等咱们手里头钱攒够了，就搬家，搬到最好最好的房子里，”解重楼说，“三七，咱们都要好好的，谁都不落下谁。”